文/林瑋萱
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曾經說過一個洞穴的比喻,這是一個關於追求真知的比喻,故事是這樣的:有一群囚犯在洞穴裡,每一個人的雙手和雙腳都被縛,背對著洞穴出口,只能往前面看。前方有座牆壁,而在他們後面有枝蠟燭,映射出來的光源投在牆上,出現了影子。但因為每個人都被束縛著無法回頭,久而久之竟然以為牆上投射出的影子是真實的世界。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囚犯掙脫了,回頭一看,走出洞穴接觸到陽光。
這個故事令我想到的是在父母的保護之下形成的安全洞穴,讓我們在生活上無憂無慮,不被外界真實的現實樣貌影響,生活太封閉也是會欺騙我們對外面的認知,這讓我對所謂的「真實」世界感到好奇,也許柏拉圖有他想闡述的理型世界,但對我來說,縱使身在洞穴內,我也不害怕,更不想麻痺自己的感官,因為尋找自己和家人,擁有真實的接觸,就必須先走出封閉的狀態。
繞著我轉呀轉的母親
媽媽是一個對婚姻和家庭充滿憧憬的女孩,正值青春年華的二十歲, 與爸爸相識戀愛進而結婚,住在苗栗縣南庄鄉的大家庭。我,是爺爺家的第一個孫女,整個大家庭非常開心,我也備受呵護。在一歲時,家人發現我安靜不語,直到醫生宣告我聽不見的消息,更讓全家人深受打擊,媽媽問醫生為什麼會這樣呢? 在我們家族史上從來沒有這樣的例子。有好長一段時間,媽媽不斷地自責與愧疚,一直回想懷孕過程有沒有忽略任何該注意的細節,但仍找不出原因。在醫療資訊尚未精密化的年代,爸媽努力去打聽資源,尋求更積極的做法,甚至求神問卜,盡一切補救我的聽力。
聽說「穿耳洞」就可以聽得見聲音,彷彿找到一線希望,抱著試試看的祈求心情,帶我去穿耳洞。但依舊聽不見,卻多了金圓形的耳環,看起來很美,卻又是沉重的失望! 記得那時的我很討厭戴耳環,想盡辦法要把耳環弄掉,媽媽看起來很生氣,被臭罵了一頓。小小的我卻不知道原來是有原因的,不知道家人為什麼會如此地生氣。
父母真真切切愛的聲音,無情地在空氣中消失。
之後,弟弟妹妹相繼出生。爸爸因為在海上工作,正值壯年的生命連接的是世界上各大貿易港口。媽媽都是一個人照顧我們四個小孩,一邊持家、一邊等待爸爸的歸來,是心力強大的女人。打從有記憶以來,除了與母親相依偎,身邊總有許多親人照顧我、陪我玩,姑姑、表哥、表姊、堂姐等,唯獨爸爸,也許當時的他正在巴拿馬運河的某處,或是正在模里西斯的港口補給,所以小時候對爸爸的回憶一直很模糊。爸爸帶來滿足物質上的欲望,在生活上卻是遙遠的距離,少少參與我的世界,但回憶爸爸卻是很快樂的,因為和各種舶來品相連結。
在生活上,媽媽不僅要扮演父親嚴厲的角色,更要適時溫柔地安撫孩子,這對一個先生不在身邊,獨立養育孩子的母親來說,的確很不容易。每次想起媽媽一個人在生活上面對我們四個孩子的辛勞與照顧,十分揪心,充滿疼惜與感激。
在醫療資訊尚未發達的年代,沒有人告訴我的父母,該怎樣養育一個聽障孩子? 要怎麼知道我想要什麼或需要什麼? 要怎麼知道我半夜哭又或是那裡不舒服呢? 還有要怎麼告訴我,我是爸媽的寶貝呢? 這對父母來說是多麼艱難的功課,無法想像,在照顧我的這段歲月裡,又是怎麼樣堅持的信念,一路養育我到長大。爸媽緊緊地擁著我,我雖聽不見愛的呢喃,但在爸媽臉上那真切的疼惜,便深刻地表現出對我的愛,這就是「擁抱的語言」,讓我感受到在父母的懷抱裡是多麼地溫暖,得到無比的安全感。而我從小與媽媽非常親密,常常撫觸媽媽的聲帶,感受聲音的振幅,閱讀嘴唇,想像字型。蔣勳說:「身體的記憶,影響於無形,卻久遠而深刻。」
弟弟妹妹的出生
大妹是媽媽辛辛苦苦懷的第二胎孩子,這一次有了更多的祝福與謹慎,希望孩子身體健康,平平安安。知道大妹是聽力健全的孩子,鬆了一口氣,這是媽媽最開心的事,期待迎接大妹的來臨。我也多了妹妹,可以一起玩耍、一起睡覺。但因為聽不見的關係,媽媽必須時刻照顧我,白天把妹妹託給外婆照顧,然後帶我去語言中心上課,晚上教我複習發音,持續三年,直到我從語言中心畢業,媽媽原本要給大妹的愛和時間都留給我了。大妹從懂事以來就和爸爸媽媽一起教育、陪著我,也是我練習說話的對象。當我發音錯了,大妹會當場糾正我,寫注音符號給我看,教我正確該說出來的音;如果正好人在我後面想叫我時,會特別跑到我面前喊一聲;彷若當全世界都聽不懂我說話的時候,只有大妹最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我的聽不見和特別的腔調,也讓小小的她接觸到了另一個小宇宙。
慢慢地,第二個妹妹也來到世上,接著還有一個和我相差十歲的弟弟誕生了。在他們小時候的聽力一開始都是健全的,隨著長大到兩三歲後的聽力也不知怎麼了,開始慢慢地退化,從原本說話對答如流,到聽不見聲音的種種跡象,讓媽媽的心涼了大半截,直覺不對勁,趕緊帶弟弟妹妹去醫院檢查。檢查的結果對媽媽的打擊非常大,讓她幾乎夜不成眠、食不下嚥。但因為之前有了照顧我的經驗,所以難過沒有太久,很快地發揮母親的力量,用盡全速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聽力檢查、找助聽器,讓小妹和弟弟早日戴上助聽器,加上有發音的基礎,很快地就拾回聽和說的聲音。更為積極的是陪伴教育,讓他們在溝通上和一般人無異,但仍要戴助聽器,像是近視要戴上眼鏡一樣才能看得清楚。雖然在醫療上以及後天的訓練可以補救孩子的聽力,但總是要承擔較多的牽掛,付出較多的心力,一想到無法像正常孩子般,媽媽常痛在心裡深處,無法釋懷。她為了保護我們,也曾經不想讓外面的人知道家裡有三個聽不見的孩子,心裡的擔負是我們永遠無法想像的深淵,但一路走來爸媽互相打氣支持,努力去化解心中的壓力和焦慮並為照顧我們盡力做好父母的本分。
我在家中排行雖然是老大,但自從弟弟妹妹出生之後,媽媽為了照料我,全家搬到外婆家請外婆一起幫忙照顧。貼心的大妹,從小就幫忙外婆照顧弟弟、妹妹,我在台北念書,大妹則在外婆家用一塊布背著小妹,當時的她才五、六歲,儼然有老大的樣子了。那時的我因為聽不見的關係,仗著父母給的關愛,我行我素地做自己,卻不知要為父母分擔現實生活上的煩惱,說給我聽也聽不懂,許多事情只好轉向大妹。她的責任隨著時間推進越來越沉重,除了分擔媽媽的煩惱之外,同時也還要照顧我們三個人,大妹也是一個孩子,小小的年紀卻為我們承擔許多的壓力與責任,至今仍是家中很重要的角色。我記得有一段回憶是,正值國中叛逆期,不想在家裡吃飯且還硬要出去玩,於是與爸爸起了衝突,爸爸一氣之下就說我若踏出門,就不要再回來了,我也真的出門離開,準備正要下樓時,被大妹追出來把我留在樓梯間,哭著很怕我被趕出門不能再回家,叫我不要走,看著大妹難過的表情,讓我感受到手足間的同在。
在大一的那年,因為距離的關係很少回家,和家裡的人關係很疏離,我記得那時大妹曾經有一段時間很討厭我,因為我是那麼地自私,不管家裡發生什麼事都待在外面不回家。總是丟給她獨自承受,忘了她也需要一個人的空間與自由,覺得很抱歉,我之前曾向她道歉,妹妹也很寬容地原諒我當時的不懂事。而她現在不僅成為兩位孩子的母親,更是媽媽的好姊妹,我的好朋友、好妹妹,我們經常分享彼此的想法,在沮喪的時候適時為對方打氣,在生病的時候給予關懷。很感激大妹在我生命中成為我的家人,無怨無尤地幫忙整個家庭,並彌補了許多我年少時期不成熟未能給媽媽的愛。
(作者為重度聽障者,熱愛繪畫。本文摘錄自《我把耳朵借給了畫筆》一書第P.24~27、33~35 頁,感謝「晨星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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