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瑋萱
大學時期的素描課被當,被留下來重考,在教室和幾個同學重新開始畫石雕像,讓我對藝術感到很挫折。
在大學四年裡,老師只會跟我說:「你只要按照步驟地來畫,光線的明與暗,線條的粗和細,都要注意」而沒有告訴我它真正的意義,其他都省略未說。所以再怎麼努力地學畫,只得到更多的挫折和沮喪,簡直想放棄繪畫這件事了。直到大四時畫了《心情狂想曲》紙上作品,忐忑不安地給老師看並站在老師旁邊觀察他看畫的表情,老師跟我說:「繼續畫下去吧!」想來是一句很簡單的話,但從那時候開始竟莫名地重燃了繪畫魂。到了快畢業時,我鼓起勇氣拿作品去參加台灣藝術大學美術學系所舉辦的師生美展比賽,沒有想到作品在水彩類得了第一名!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得獎,這獎牌,彷彿讓我摘下藝術星星的光環,在作品裡看到自我的存在和一點點的得意。
「繪畫」對於我來說,雖不等同於「會話」,但卻是我和整個世界溝通唯一沒有障礙的方式。
不習慣大學教課的方式和環境,使得對整個系上更沒有好感,再加上一直不想麻煩人家的心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獨立、不需要同學幫忙,因而和同學們一直有距離,長久以來相當地陌生。班上迎新活動也都沒參加,連畢業旅行都興趣缺缺,走在校園裡認不出所有的同學,和同學相處的記憶少得單薄。聾人文化此時剛好與我的生活銜接,進入新的小宇宙,這些內在的層次帶來自我認同、新的手語語言、對話頻率相同等等,在聽人世界裡未曾有過的感覺,和聾人世界裡相較起來,有相當強烈的感受,讓我很清楚地知道要的是什麼。需要一個是被認同、歸屬感的同儕生活,即使在創作上遇到了挫折,仍有友情的陪伴與打氣。
畢業後,有一段時間留在台北工作,週末偶而會畫畫,想把在學校未竟的創作帶到生活裡,重新把畫畫這件事撿起來。一邊工作一邊創作,這樣持續了一年。此時,最重要的朋友—小玉,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小玉在台藝大念研究所,創作與生態環境相關的裝置藝術,她和我分享她的作品,能感受到她對藝術直率的關懷與浪漫。讓我發現,噢! 原來藝術是有趣的。覺得能繼續創作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想到自己在大學時期很荒廢,覺得很可惜,這些想法引發了我想繼續讀書和創作的動機。後來,我把工作辭掉,2004年考上了台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我離夢想更近了!
南藝視覺學院的五樓,有一整層的工作室結合宿舍是提供給學生的空間,很寬敞。
生活和創作沒有分野,但有時站在偌大的空間中會莫名焦慮,似乎在監督著並提醒自己要來點什麼創作,要趕緊將作品填滿空間好刷存在感。南藝的環境給人感覺像是在遠離便利的城市和喧囂人群後遁入山林裡修行般,以緩慢的時光,慢慢地沉澱,醞釀創作的靈感,於是作品就於此種環境氛圍中在工作室裡一點一滴地累積完成。
清雯是我研究所的學伴,在作品口考複試的時候,我們被安排在同一個展場裡布置自己的作品,很自然地聊一些天,對她不費力地聽懂我說的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新生入學報到,原本在陌生環境中總會緊張的我看見她也在這裡,像是看到老朋友一樣的熟悉,親切的感覺,帶來微微的安心感。上課時,貼心的她總是坐在我旁邊,不厭其煩地主動寫筆記給我看老師說的話,直到畢業課程結束後,我的翻譯筆記已經是厚厚的一疊了,內容記載著不只是紀錄的重點,還承載了她的支持,陪伴我度過上課的困難時期。
如果說繪畫的三個關鍵是心、手、眼的極致搭配,那麼對一個聽不到的人來說,視覺更是一切生活關鍵中的關鍵。
研究所的生活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帶來嶄新的開始,像是一張剛打好底的白畫布,只差動筆。我願意去改變,面對事情似乎不再害怕了,這一次要畫出自己的作品。教室是以大桌子為圓心,我們圍繞中心而坐,老師在12 點鐘的方向,所以我能清楚看到老師和對面同學的嘴唇和表情。一邊細嚼老師的嘴型,一邊秒看學伴寫的筆記,一整天看下來,頭昏眼花的。很多藝術上的專有名詞一下子漫天飄來,措手不及。沒辦法抓到老師說的重點,只能依著筆記上的內容,慢慢地摸索陌生的字詞,並在其中去了解它的意思。覺得自己在藝術理論的部分不足,就跑去圖書館借了藝術相關的書來閱讀和思考,讓自己慢慢地跟上。在這裡我學習到如何獨立思考,和之前在大學的學習完全不同,比起來更為積極。南藝時期對我來說是重新整理創作與風格的自我確認以及建立自我對話的開始。
阿北老師(陳建北老師)是我的指導教授,也是最親近的老師,每次見面總會先來個擁抱,是我們之間打招呼的方式,這對我已足夠帶來彼此的問候與關心。老師總是優雅地吐出字句,讓我順利看懂他的嘴型,加上隨時可以應變並歸零的老師,與我開啟新的對話模式,維持師生之間自然的相處。不論上老師的課、或者在便利商店,也都能瞧見阿北老師和學生邊吃邊聊天的互動情景。記得一年級下學期,曾經沮喪地找阿北老師提出想休學的想法,也是受到他的鼓勵與打氣,我才能繼續面對課堂上許多的對話和作品的辯論,感覺自己不斷地被推著走,一次又一次地參與討論,表達自己的想法。每次講完後就會想一下自己的說法是否完整,期許自己下次有更好的表現。
每學期的成果展,除了所上教師外,更邀請校外藝評家、藝術家等前來共同參與作品評圖,這也是我們最緊張的時刻,因為我們要在評圖者前解釋自己的創作理念,除此之外要面對評圖者提出的各種提問、批評和指正等。第一次參加作品評圖,被老師們臉部專注而突出的表情吸引,在他們身上看到對藝術投入的態度和熱情,尤其是薛保瑕教授。評圖時間從早上開始直到半夜結束,老師們和同學們很關注作品的脈絡及意義,不斷地討論,在一來一往緊張又刺激的答辯中,不只學習完整表達自己的想法,更多的是訓練每個人成為一名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創作者。
每次經過造形所教室外面看到一群學長學姊們圍繞著薛老師,抽菸聊聊藝術,氛圍瀰漫,吸引著我好奇探頭,希望自己也在其中,這樣不會有一種自己被排擠在外的感覺。薛老師在教學上是非常認真的人,而且她很喜歡喝可樂,紅瓶身的可樂,充滿了活力的氣泡,很有薛老師的風格,直率、熱情,課堂因此場場都爆滿。二年級時選修薛老師所開設的個別指導課程,與老師約好時間到我的工作室看作品,一對一的討論,在對話過程中,薛老師不厭其煩地在紙上寫下許多文字與我討論,重覆的敘述以點出個人創作的盲點,並準確地指出方向,上完課總是受益良多。老師儘管在教課及公務上很繁忙,仍不斷地挑戰自己的體能,持續地創作,畫布甚至超過百號以上,她說:「只有忘乎極限時,才能超越經驗,畫出預期之外,這樣的挑戰才是最高的!」是個充滿活力與熱情的藝術家。薛老師以繪畫藝術的表現力與直接帥氣的形象深植我心,只要聽說薛老師將要辦新的展覽,就會期待參與老師分享演說創作的過程,真是令人激勵的開展。薛老師的抽象作品帶來許多的可能性,一次又一次不斷地激發藝術創作者,「創作」成為一個與自我對話以及來回辯證的方式。
那時,我選修了一堂蕭勤老師的藝術與關懷課程。我們在視聽教室裡等老師,看到蕭勤老師穿著紅白條紋的短襯衫和白色西裝褲,戴著草帽走進教室裡,開朗的笑容並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當下覺得老師超可愛的,印象鮮明。老師請我們簡單地自我介紹,擔心老師聽不懂,很緊張地一字一字加重音吐出來,看著老師點點頭,彷彿在告訴我,我聽得懂你說的,說完後,覺得有信心了,比較敢開口說話了! 之後的課堂,蕭勤老師總是會問我們每一個人:「有沒有想說的話呢?」並不會因為我聽不見而跳過去問下一位同學,老師誠懇地邀請我,期待著我能夠分享。聽不見並不帶來聲音的障礙,我所面對的障礙是無法順利面對聽人,說不出來真正想說的話。在蕭勤老師熱情的鼓勵下,讓我勇於做自己,說出自己的話。一開口後發現其實沒有什麼困難,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這世界原本就不同,不需要做他人想要的樣子。
(作者為重度聽障者,熱愛繪畫。本文摘錄自《我把耳朵借給了畫筆》一書第P.80~89頁,感謝「晨星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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