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宗綸(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所、新加坡國立大學語言研究碩士生)
在臉書上看見朱家安動態寫著「一句話惹惱障礙者大賽被檢舉了。」後,趕緊到自己的動態時報檢查昨晚分享這個活動的動態,果然消失不見了,那些讓「非障礙者」檢視自己平常到底都說過哪些過分話的機會也跟著不見了。
這個活動我初看見時,腦中也曾閃過「怎麼會有人辦這種活動」的念頭,但點進去後,卻發現不同類型的障礙者在上頭分享自己遇過哪些冒犯的話,雖然活動已經不見,但印象深刻的包括一位男同志障礙者分享的「一定是因為殘障沒女人愛才會變成同志」,還有像是「你是聽障喔,教我手語」、「人長的那麼漂亮卻被生成這樣真可惜」、「你為什麼不待在家裡要出來亂跑很危險」等等的分享,句句都指向這個崇尚「健全身體」社會的可悲與可惡之處。
雖然我不確定檢舉者究竟是哪些人?是身障者嗎?還是身障者家屬?或是路過的非障礙者?但無論是誰去檢舉,都無法抹滅在活動專頁裡分享歧視經驗的身障者們。在那裡,他們得以用某種集體經驗的方式,向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社會做出最強烈的指控,即便是像我這樣研究聽障生活的「聽人」,都相當自慚形穢。
那是他們真實的聲音與感受,我再如何貼近「研究」,也無法為那樣真實的經驗代言,這個活動讓他們來為自己發聲,這是網路空間的特性,也是契機。這一次,沒有一個非障礙者可以像在實體空間一樣,一個不耐煩的眼神就不想聽下去走人。
整個健全主義社會,無法接受「障礙做為一種身份」,聾研究學者Wrigley就曾批評,這個社會見不得聾人文化的出現,想盡辦法也要創造出「回歸主流」的融合教育,用聽人的文化來消滅聾人文化,讓聾人認同消失殆盡。「一句話惹毛原住民大賽」還存在的好好的,原住民到活動專頁做出對包括白浪(漢人)在內的歧視者,用辦比賽這樣譏諷的方式,讓歧視言論無所遁形。
這一連串的比賽包括「一句話父權大賽」、「一句話惹毛XX系比賽」、「一句話惹毛老師大賽」……等等等千百種的「一句話比賽」,這些比賽的宗旨都在於用一種黑色幽默的方式,讓大家知道到底平常都說出哪些充滿偏見與刻板印象的話。
如果大家可以認可女性、老師、XX系畢業、魯蛇、原住民等等社會標籤,可以是一個人的身份,那麼為何唯獨無法接受障礙者成為一種身份?難道障礙者就這麼見不得人嗎?這個社會看見障礙者成為一種可以被看見的標籤,就這麼渾身不對勁想用一塊黑布蓋過去嗎?
另一種說法是深怕二度傷害障礙者,這種「保護」的說法、「都是為障礙者好」的說法,基本上無視了參與活動的那些身障者的主體性,忽視他們字裡行間憤怒而不滿的積極指控,用一種聽到髒話的反應來面對這些話語,其實只是不想聽見、不想看見。如果「一句話惹惱障礙者大賽」充斥著負面能量,那麼哪一個「一句話比賽」不是如此?如果「一句話惹惱障礙者大賽」可能造成二度傷害,那麼難道原住民看見大家分享嘲諷原住民的話,心裡就覺得很正向很美好很好玩嗎?
當然不是,但我們卻預設了在這些社會類別裡面,障礙者最脆弱、最淒慘,他們看見這些話一定會覺得黑暗到不行,要趕快來保護他們。然而,讓障礙者成為一個「理應哀傷」的身份的,剛好就是這個善於玩弄兩面手法的健全主義社會,一方面覺得自身有「保護」障礙者的使命,一方面又透過各種話語讓身障成為一種慘到不行的遭遇。卻沒思考,有多少身障遇到的負面遭遇,是這個社會造成的?是這個社會可以面對處理而不去考量的?
我所聽過的,光是聽障者所遇過的歧視話語與經歷,絕對比本土劇八點檔還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何況是不同障礙者碰過的不同歧視經歷?擺著這些不去積極面對,卻想著把障礙者的抒發給蓋起來,像沒發生過一樣,這就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社會,把「殘障」改為「身心障礙」就天下太平,台灣就成為零歧視社會了嗎?
當你看見「殘障美學」時(譬如輪椅舞),腦中還是覺得他們是在「苦中作樂」嗎?如果這個社會可以在歌誦海倫凱勒勵志成長故事的同時,覺得她後半生聲援共產主義力倡社會平等是因為又聾又盲才被誤導,這種只許障礙者溫柔勵志,卻不許障礙者激進迎擊的社會,才是最該被檢舉的。(作者為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所、新加坡國立大學語言研究碩士生,臉書帳號萬宗綸。目前原活動因被檢舉而停止,改以線上投稿方式進行。)
相關連結:「一句話惹惱障礙者大賽」在臉書被檢舉下架,障礙者只能勵志、被保護和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