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碧凰
他是「又一村」的病患。
「又一村」是台北市立療養院青少年日間留院的別稱,象徵著絕處逢生、柳暗花明的精神,提供精神障礙者恢復期的復健訓練。
一年半之前,他因為對立違抗症——對母親出現強烈的攻擊行為,而住進精神科急性病房。病情穩定之後再轉到又一村青少年日間留院。白天他到又一村接受復健訓練,晚上則上高職夜間部。但是,他很少出席又一村。
初見他,是在耶誕節前夕又一村舉辦的化妝舞會裡,他用滅火器砸碎了窗戶。
我雖然不是負責照顧他的個案管理員(簡稱個管員),但是,他破壞了公物,我要求他賠償。即使他那173公分的身高,107公斤的體重和攻擊別人的過去史令我感到害怕。
二個月後,過完農曆年假期,他揚著二張千元大鈔,在我面前,對著空氣:「錢,我拿來了!要不要?不要?我走了!」
「當然要,破壞公物是必須賠償的。」我很堅定的收下錢。
再見到他是在又一村舉辦的春之旅。他特意把便當從二樓丟下,正好倒在一位他喜歡的實習護士身上。
我處理的時候,實習護士的頭髮、衣服、甚至鞋子都還有飯粒,儘管已有很多雙手在她身上忙碌著……
我要求他必須道歉,即使他有許多的理由,即便與他耗上一個小時,我讓他明白,侵犯別人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
隔了一段時間,在另一批實習護士們帶領的團體活動,學員們正在籃球場上玩比手畫腳,他卻在他們的背後投籃。
我告訴他,他要有所選擇。要嘛就加入活動,否則,他必須立刻離開。
他繼續投籃。最後,我說,如果他再不停止這種威脅他人安全的舉動,我會請警衛幫忙。
他選擇離開。
「我給護理長面子。」事後,他向負責照顧他的個管員說。
夏末,再見到他,叫我嚇了一跳。
原本態度傲慢、孤芳自賞、狂放不羈的他竟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還要求我和個管員到他家去救他。
事情是這樣子的。
他用燒紅的鐵棍燙傷了母親,逼得母親離家出走。因此,沒有人可以幫他洗衣服,幫他抓癢,幫他買
便當。
五天內他的體重下降3公斤。
父親威脅他,如果他再不洗衣服,就要打斷他的雙手。他不會洗衣服,不敢回家,流落街頭兩二個晚上,他希望我們到他家去教訓父親。
老實說,我和個管員都有些害怕。畢竟我要見的是一個曾經用扁擔打斷孩子門牙的父親。但是,為了孩子,我們仍然出發。
意外的發現父親是個木訥的老實人。他愛孩子卻不知如何管教孩子,眼見妻子被孩子折磨,便挺身而出。母親對孩子的愛本是無庸置疑的,遺憾的是,她始終不敢對孩子說「不」。
於是,我們開啟了家庭治療的大門,並在獲得他保證不再傷害母親的原則下,母親同意返家。
在家庭治療裡,我們鼓勵母親直接的表達,勇敢的說「不」;另一方面則努力的支持他,確認他願意改變的企圖,包容他想獨立卻又得依賴的矛盾,並肯定他不再打母親的行為。
半年之前,負責他的個管員離開,由我繼續照顧。漸漸地,我對他有更多的了解,除了叛逆、狂傲之外……
在又一村裡,他瞧不起其他的孩子,常把「白痴」、「智障」掛在嘴上。可是,在夜校裡,他卻常常
受到欺侮而不知如何處理,譬如說,後座的同學老在上課中踢他椅子、被班長誤記曠課……
在每週一小時的固定會談裡,有一段時間,我們討論他的偶像反町隆史主演的日劇:海灘男孩。我們共同欣賞和泉真琴青澀的戀情,英井廣海的不在乎以及鈴木海都的認真。
他告訴我,小時候的他,就像鈴本海都的凡事認真,現在的他,就像英井廣海,看起來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並不是不在乎,是了解與包容。
除了攻擊行為之外,他也出現自我傷害的行為——用美工刀割傷自己的手臂,當他覺得不被了解與尊重時。
依據院方的規定,自我傷害是不能留在又一村的,必須轉到急性病房接受密切觀察。但是,他非常排斥轉急性病房。
因此,在危機處置上就很需要智慧與信任。正確的評估他傷害自己的危險與信任他不再傷害自己的能力,同時,重新架構他在處理人際挫折中的自我覺察。
最近一次的會談,他希望我能幫他拿到診斷書,以便請假用……
我仔細的聽著,對他在前一天夜裡可忍受難過而持續去上夜校的精神給予肯定。突然,話題一轉,他提到了「炸彈」。
「最近不是來了一位新病人?妳知道的,就是染了紅頭髮的那一個,偷偷摸摸的樣子,一臉欠揍的衰相。
「那一天,他抱怨在村外受到欺侮,就有三個正義使者想幫他出一口氣。我雖然不是正義使者,不過,我也想跟去看看。
「可是,就在半途的泡沫紅茶店裡,點了飲料之後,那個紅髮小子竟然不聲不響的落跑了,帳也沒付。雖然我先付了錢,但大夥還是覺得被耍了。」
「第二天,大夥等著他道歉、還錢的,他卻什麼也沒說,近近的躲著我們,把大夥給氣炸了。於是,有人用椅子砸他,有人用拳頭揍他。」
「第三天,他就製造了一顆炸彈……」
「大夥都很生氣,你呢?」我把重點拉回他身上。
「剛開始我也氣的,妳懂嗎?但只氣一下下就不氣了!」
「發生了什麼事?」
「最初我也有被耍的感覺,後來,我看到他在害怕。」
「你明白他在害怕!所以,你能原諒!即便他沒有道歉,也沒有還錢!」
「當你害怕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沒有人知道,那是很難過的,妳懂得嗎?」
「我明白的。有時候,我也會害怕。害怕的時候,主意都沒了!」
他點點頭。
「你是不是也有過相同的經驗?當你害怕的時候,別人也怕你?」
「可能吧!」他深深的望了我一眼。
這是一個對立違抗症的個案,一個極具暴力傾向的青少年,一個慣用「反抗」作為生命基調的男孩,照顧他半年來,第一次,我清楚的感受到他能夠體諒別人的心情……
窗外,光禿的枝椏赫然蹦出新綠,是春來了!
(本文作者為台北市立療養院「又一村青少年日間留院」護理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