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碧凰
1998年夏天升高二後,我開始變得很奇怪:害怕陌生人,胡思亂想,成績由班上前幾名滑落到倒數,從普通班轉到資源班,還多了一個身分:身心障礙學生。
高中勉強畢業後,我一直很努力考大學,卻考不上。我不明白上帝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充滿了痛苦與哀愁,許多次,我用刀片割傷自己的手腕。2000年2月,門診的醫師轉介我進入「又一村青少年日間留院」。
在象山下,台北市立療養院第三院區青少年日間留院有一個「又一村青少年日間留院」的單位。取名「又一村」,是希望青少年在「山窮水盡疑無路」時,驀然迎向「柳暗花明」的桃花源。對我而言,又一村只不過是痛苦世界的另一個角落罷了!
又一村很像學校,一所在精神病院裡的學校,除了老師之外,還有醫生、護士與書記,大約有50個像我這般年紀的青少年,在這兒接受精神醫療復健訓練。我們依據週課表上課,週一至週五,從早上十點至下午四點。與一般學校不同的是:每天只有四堂課,每堂課有兩種課程可以選擇,比如:自然體驗、舞蹈、書法、美勞、陶藝、攝影、成長列車,還有四個工作訓練團體:清潔、文書、花坊與實習商店。逐漸我才明白,護理長為了讓我們在生病後還能夠繼續念書,在又一村裡成立一個很特別的學校--蘭亭書苑,聽說是和台北市政府教育局合作的,可以有國中與高中學籍,可惜沒有大學部……
其實我只想考大學,對那些課程並沒有興趣,不過,護理長希望我參加清潔訓練和自然體驗團體,她認為從日常生活教育與大自然中可以找到痊癒的力量。她聘請一位自然生態專家--光光老師,開辦「大自然體驗團體」,運用象山的生態資源,每週四早上兩小時的自然觀察與體驗;同時向院方爭取到一塊生態保護區,作為自然體驗教學的園地。
2002年5月,護理長為了在生態保護區復育螢火蟲,決定挖一個生態水池,工作人員還利用假日跑到貢寮抓台灣鬥魚,以便有效控制孑孓。據說,台灣鬥魚喜歡吃蚊子的幼蟲--孑孓。護理長說,台灣鬥魚受環境污染的影響,已成為台灣珍貴稀有動物。
在自然體驗課程中,護理長把20隻台灣鬥魚分裝在四個水桶裡,讓我們仔細觀賞。老實說,台灣鬥魚長得並不怎麼樣,約7~8公分長,灰黑色的,背鰭與尾鰭有點寶藍色,因此,台灣鬥魚又稱為蓋斑鬥魚。光光老師還要大夥為牠們命名,我們取了好多名字,然後票選,最後,「必安住魚」得魁。我比較喜歡稱牠們為「泡泡魚」,因為牠們會做泡巢!
接著,我們把8隻必安住魚放入我們新挖的生態水池中,不過,假日後的早上,我們卻發現生態水池中的必安住魚已被曬成小魚乾。護理長看起來很難過,光光老師帶著我們將必安住魚葬在生態保護區,立了一個小小的墓碑,還要每個人寫一篇祭文,我從來沒寫過祭文,不過,光光老師說,心裡想什麼就寫什麼,我就寫了--
必安住魚們:
今日你們已經死亡,我感到相當惋惜。記得那天我們初次相遇,你們和善的跟我們打招呼,雖然我聽不到你們說些什麼,但我可感覺到你們真心想和我們做朋友。想到這就不禁悲嘆唏噓。你們的生存條件有一部分掌握在我們的手中,但我們卻沒有好好照顧你們。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們,我們會為你們祝福,祈禱,希望你們還會走下去,死亡是痛苦的,但可能是另一個不同生命的開始。
死了8隻魚之後,護理長決定放棄生態水池,把剩下的12隻必安住魚放入我們舊有的水泥魚池,然後,成立一個養魚小團體,由詹先生負責帶領餵魚。很多人常常在水池邊看必安住魚,甚至和牠們講話,我不明白,對魚,有什麼話好說的。我更不明白,護理長幹嘛大費周章,養什麼必安住魚?
2003年5月1日,為了讓台北市政府衛生局派來照顧SARS病人的醫護人員有地方住,又一村緊急撤離第三院區,我們像螞蟻搬家一樣,一人一條棉被,一張椅子,搬遷到新建的第二院區。坦白說,大家都比較喜歡第二院區,有中央空調,廁所也比較漂亮;不像第三院區,看起來破破舊舊的,下雨的時候還會滴水。不過,護理長卻一直告訴我們,等疫情一過,我們必須再遷回去,第三院區才是又一村的家。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因此,在自然體驗中她設計課程,讓我們與第三院區保持聯結。她讓我們看她寫的一封信,這封信是寫給暫住在第三院區的抗SARS勇士們,拜託他們幫我們餵必安住魚。我不知道抗SARS的勇士們會不會覺得很麻煩,照顧SARS病人已經很累了,還要記得餵魚!何況,他們又不認識什麼又一村的……
大夥唸完了護理長的信之後,護理長也要我們每一個人寫信給必安住魚。雖然寫信給不會看信的必安住魚是很荒謬的,不過我們也都寫了,「滷肉飯」的信是這麼寫的:
親愛的必安住魚:
我以前是星期二來餵你們,都倒一些食物給你們吃,但我現在不能來第三院區,不知道抗SARS的勇士有餵你嗎?今天阿長跟我說你們最近的情況,希望鬥魚你們像烏龜一樣很長壽,平安快樂,度過疫情!
養魚團體 滷肉飯敬上 2003.5.29
我知道,「滷肉飯」在家裡養了一隻烏龜,他的烏龜是可以自由走動的,「滷肉飯」常會和烏龜玩,幫烏龜洗澡,捉弄烏龜,把烏龜弄哭,還自稱是龜孫子!
我發現我和「滷肉飯」有很大的不同,我的信可以證明:
必安住魚:
我愛你們嗎?我根本就不了解你們,更別提愛你們了。其實我對你們的感覺,就像對其他的人們一樣,沒有什麼感覺。我是個很無情的人,你們很失望吧!或許你們也只當我是個路人甲也無所謂,反正我相信你們對人們也沒有什麼感情吧!反正你們也不會得SARS,生活就不必有太大的擔心。雖然我也曾經想跟你們講話,想跟你們有感情,但是你們又不會回饋,你們希望有人能跟你們講話嗎?
最近我發現我對某個人終於有了一點感覺,但只是一天的時間,之後我對他又平淡無味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在搞什麼,這是我最近的情況。你們呢?我不想知道,因為你們在我心中也只是路人甲而已。祝你們好運!
長青 2003.5.29
2003年8月5日,我們遷回第三院區。當我看到必安住魚優游在魚池裡,牆壁上還張貼著護理長寫給抗SARS勇士們的信時,我好像有些明白護理長為什麼要寫信給陌生的抗SARS勇士,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的養必安住魚。不過,我還是不明白,護理長為什麼要我每天掃地,參加自然體驗。我只是想考大學……
(本文作者為台北市立療養院「又一村青少年日間留院」護理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