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節芒之戀——花仙子的詩歌李素蘭

文/林大欽

  • 102號公路

素蘭要出門一趟,實在不容易!

但今天她為了出門,算是起了個大早,而且心情愉悅。儘管隔壁床那位失智症的阿嬤,不斷重覆著孩子的名字,千叮萬囑的要孩子記得將錢還給當年那位鄰居,但聽在素蘭的耳朵裡,卻是一份生命記憶中的美好起床樂。

這時小苹走了進來,她是護理之家的一名看護。她先將素蘭由床上扶起身,幫她整理一下衣裳,小心的將素蘭翻向一側,接著,小苹將素蘭的腳抬向地板,並用自己的身子,支撐著素蘭上半身的重量,角度拿捏得差不多時,吸了一口氣,兩隻手穿過素蘭的腋下,奮力的將素蘭抬起。自從晨光灑進素蘭那靠窗的床頭算起,這是今天素蘭第一次站了起來。

站起來的素蘭,卻總是低著頭,她並不是害羞,而是頸子越來越不夠力氣。那萎縮的頸部肌肉,早在幾年前就開始不太聽她的使喚,懶懶的癱在那兒不肯工作。素蘭也想不出任何法子,只能任由自己抬不起頭來,不是看著腳尖的拖鞋,就是用眼神吊吊的看著前方。還好小苹用兩隻手當成一座橋,讓素蘭將雙手搭在上頭,素蘭看著自己還踏在地板上的腳,她開始將後腳跟抬高十到十五公分,經過彎曲也不超過十五度的膝蓋,再賣力的用全身的力量揮出那隻腳。這一步跨得很好,大約讓腳前進了十公分,素蘭喘了一下,好像奧運選手在投擲鉛球般的謹慎,小心的準備著下一次投擲的機會——投出另一隻像鉛球一樣重的腳,不過素蘭哪裡是去拿金牌,她的目標只是想走到廁所而已!

光是盥洗、如廁,素蘭就花了三十分鐘,而這洗手間距離她在安泰護理之家的床頭,也不過是十五公尺左右的距離;但素蘭還沒吃早餐呢!只見小苹熟練將餐車就好定位,一口一口的餵著坐在椅子上的素蘭,拿著湯匙的小苹看得出來,素蘭今天的心情,早已飛向戶外。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小苹將素蘭外出的照顧工作,交給另一名看護——秀美,而一名「漸凍人協會」的社工,也趕到護理之家會合。就在眾人的協助下,素蘭搭上計程車,向那熟悉的馬路前進。這條路,她有兩年沒再看過,那車窗外一幕幕的風景像是電影的膠卷盤帶,不斷的回旋捲動。三十五歲的素蘭將過往的生命,放映在腦海那間電影院裡,她由著風吹亂一頭短髮,思緒飛揚的看著省道102號的馬路招牌,她知道,這是一條能通往台北縣雙溪老家的路。

  • 情義愁狂

素蘭覺得這條路很美!連綿不絕的山丘上,挺出數大無盡的五節芒,她知道此刻已然走進了102號公路。

秋,像是幻彩的女神,將五節芒渲染得一片澄黃,迎著微笑的清風,那低垂的五節芒葉泛起了陣陣的波浪,隨著視線,將柔軟的起伏,由眼前推向彼岸的山頭。素蘭纖細的心靈也在翻飛,她感受著來來回回的金黃大海,彷彿看到了當年穿著制服的十五歲素蘭,正乘坐在對面車道的巴士裡,背離著家園的方向。那記憶中清晰不已的少女身影,和現在坐在計程車裡的她,在馬路的分隔線上錯身而過,準備前往台北的三重高中,展開半工半讀的求學生涯。

十五歲的素蘭為了籌措學費,她選擇就讀夜校,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就在工廠上班,下了班回到公司宿舍,拿起書包就趕到學校上課。她一直以來,都不喜歡英文,不過還是保持國中時期剪報的習慣,她剪副刊的各式文章,看到美麗的圖案也總不放過,尤其是那些報紙上花花草草的植物介紹,出身鄉下的素蘭總有一份親切感。她愛杜鵑花的千紅萬紫、欣賞纏綿寒冬的風中緋櫻、童話般的黃菊、火團樣的仙丹,還有那野籬旁不卑不亢的孤挺花……

素蘭的情,總是像天際線般的長!

而這份築夢的開端,得歸功給素蘭那位國中時期的班導師,國文本科畢業的班導,是位衣著亮麗的女子,而素蘭這個雙溪鄉下來的小女生,感受到老師開放的思想,像是初遇色彩的白紙,毫不遲疑的塗抹上層層的文學染料,不受侷限的作文題材,總讓這群懷春的少女,用筆堆砌著夢幻。

春風飛紙鷂 夏雨熟芭蕉
秋深紅葉鬧 冬來白雪飄
為誰走遠道 何事風塵老

摘錄自⟨未命名⟩/李素蘭

  少女的激情,化作駢體瑰麗的文字,這是素蘭一向的文體。只不過高中時期的她,又迷上了小說,那描寫細膩,拍案絕倫的推理劇,讓素蘭忘我的進入「東方快車謀殺案」的世界,福爾摩斯、亞森羅蘋的鬥智激盪,總令她折服不已;當然,報紙連載的武俠篇章依然讓她如痴如醉,她看東方玉,愛上古龍筆下刻劃的人物,為友挺身的陸小鳳、圍繞在紅粉知己間的楚香帥,更成了她神遊深交的故友。從此,素蘭長情的心海波濤,又泛起了俠義的無限漣漪。

但哪個少女不懷春,為賦新詞也嘆愁!

素蘭又愛上了詩、詞,這個中國最凝練的文字瑰寶,她迷戀李後主的亡國哀淒,每當伏案,將詞句劃過指尖時,總引得素蘭片刻停留。她驀然回首,將思緒遙寄闌珊的南唐燈火;白居易的比翼雙飛、綿綿長恨,為素蘭道出江山美人不盡的千年惆悵;徐志摩的長篙,帶著她划向康橋的水草,在青草更青處漫溯悠閒的時光;席慕容的大漠豪情、蘇軾那淘不盡的千古風流,還有李太白那份月下獨酌的經典瘋狂,素蘭醉在文字的風裡,無法自拔。

愛那曠達不羈,飛揚跳脫,逸絹放馳,不師古法的狂!
讀李白將進酒時,不禁擊節故作狂態,
忽爾踉蹌,忽爾喚酒,古今多少狂事豈非皆由個愁字?
李白雖為謫仙人卻也掙不開呢?
……

摘錄自⟨狂⟩/李素蘭

  素蘭高中畢業,考上致理商專,但迷戀中文的她,又插班考上東吳大學中文系,她一邊修教育學分,當個承傳文學之美的中文苦行僧,恰恰一個時機,同學介紹素蘭前往小學代課,那個小學,素蘭再也熟悉不過,正是雙溪老家的牡丹國小。她聽見火車鐵輪生鏽的煞車長鳴,一個踏步,輕鬆的穿越牡丹車站的月台,素蘭站在故鄉的泥土上,輕盈地讓這溫暖的空氣分子,包圍得通體暢快。

故里

計程車的胎痕,放慢了腳步,緩緩的停靠在這寧靜的巷子裡。遠方的黑狗,停止了長聲的叫囂,那一道道木門栓子的唧唧聲,響得沈穩清晰。探出頭來的左鄰右舍,放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是……阿蘭嗎?阿蘭!真正是妳,今天怎麼有空回來?」三、四個大嬸向素蘭圍攏過來,秀美熟練的將手當成素蘭的架橋,幫助素蘭亦步亦趨地走向家門口。素蘭見鄰居向她打著招呼,不想失禮的她,吃力的將低下的頭猛向一邊使力,將一側的臉抬起三十度角,配合著上吊的眼神,微笑的向眾家大嬸寒喧:「對啊!今天……我轉來厝看看……」秀美見素蘭說得小聲,直接幫她補充:「對啦!是阿蘭回來,伊想要回來想很久,今天才有空可以回來走走耶。」,幾個大嬸心裡也都知道,望著即將走進大門的素蘭,交頭接耳的小聲說著:「天公伯實在是……好好一個女孩子……怎麼會也變成這樣……」大嬸們搖搖頭,拾起斗笠一轟而散。

其實這個家門,是素蘭進出命運關卡的分水嶺!

初進大學的她,將全部精力放在中文系的課業上。畢業後,又考上了東吳的中文研究所。雖然大學時代也曾經回母校代課一個月,但穩定的求學生涯,又讓她回到牡丹國小教了三年。她又考上正職的小學老師,先後在成福、上林、吉慶國小任教,而在這十多年的教學工作中,素蘭還考上了師大中文博士班。正當她打算著自己未來的路時,一場疾病,讓她退回家中,痛苦的度過兩年的光景。

「我在上林國小上課時,就容易覺得累,脖子常會扭到,卻又不是落枕。」素蘭回憶自己的疾病,似乎早在八年前就發生徵兆。後來她調到瑞芳的吉慶國小,才第一年,就感到肩膀常伴隨著不舒服的酸痛感;等到第二年,素蘭的手只要拿東西一多,肌肉就會莫名的痛起來。疾病的侵襲越來越快,第二年下學期,素蘭用粉蠟筆畫圖,只能拿個一分鐘,就得放下蠟筆休息,寫起字更是歪七扭八,甚至開始摔倒。「那一次是跟學生吃午飯,因為是營養午餐,要幫學生舀湯,我用身體靠著桌子的力量,幫學生舀,弄好要離開時,上半身先出去,下半身沒出去……,我就側身,用手先頂著,結果大姆指先著地,淤青成一片,那算是我第一次摔倒。」自從那一次後,素蘭總會提醒自己,做任何事都要慢一點,上下樓梯時,她會請小朋友讓她扶一下,站到講台上,也是慢慢來。不過素蘭也在晨跑的過程裡發現,自己的右腳因為抬不起來,常常踢到路面就摔得頭昏眼花,這才發現問題不小。

在朋友的建議下,素蘭也跑去推拿,後來八堵礦工醫院告訴她是骨剌,復健電療了好幾個月,等到同事發現素蘭虎口的肌肉竟然漸漸消失,建議她到大醫院去仔細檢查。

素蘭前往基隆長庚醫院,做了血液、肌電圖、X光、肌肉切片、甚至MRI(磁震造影),經過了好幾個月,一直到2000年1月底左右,醫生依然無法準確的告訴她,到底身子出了什麼問題。「因為當時我要教小朋友寫字,但自己也寫不動,只能握著小朋友的手,後來發現沒力的現象越來越嚴重,2000年9月,我就辭職離開學校,住在家裡了。」

隔了一個月,一位熱心的學生家長,陪著素蘭再回到基隆長庚聽取報告,醫生告訴素蘭,這種失去力量的情形,將會越來越嚴重,但還是沒給素蘭一個正式的病名,直到素蘭去了趟台大醫院,才知道自己罹患的,就是運動神經元病變,也就是俗稱的漸凍人。

帶著絕症搬回老家,素蘭的恨怨全都投射在潦草的札記本上,而後山那迎進窗格的蟬鳴不再悅耳,倒像是哀哀聲響乞憐地合唱著素蘭的悲歌,剎那間,前塵往事交錯,如今一身的惡疾,素蘭作繭吐絲,將自己牢牢的綑綁。

素蘭想起小時候的蟬叫聲,那一直是她美好的回憶,她總是聽著這森林的天籟,撿拾這片綠色之母遺留在地上的殘枝。那時家裡窮得很,她得和兄弟姐妹一同上山砍柴,貼補家用,三不五時也會到父母親工作的礦場,撿點媒渣,回家升火煮飯。小學三年級第一次下廚,一碟空心菜,就讓她人仰馬翻:「那一次炒菜忘記放鹽,也炒太久,端出來是整盤炒成黃色的,不過全家人,還是把它吃得精光。」

如今,即使想重拾鍋鏟,炒上一碟泛焦的青菜,素蘭那漸凍的身軀是怎麼也不會允許。

發病後的素蘭,一直都由母親在照顧她的生活,無奈的是,母親老邁的身軀熬不住歲月風霜的凌厲,先她一步撒手人間,任由淚水朦朧一片,素蘭卻怎麼也解不開,老天爺為她安排的這齣啞謎。

一場人生如一個謎
一個尋不著答案的謎
輪迴也好因果也罷
逝去的跫音只供憑弔的悵然
……
散散又聚聚
就像山間的煙霧
是世人多愁還是離人多情

摘錄自⟨清明掃墓思念母親⟩/李素蘭

  母親離去的那年,素蘭的同事們為了讓她得到更好的照顧,湊了點錢將素蘭搬到基隆的安泰護理之家。

重新踏進家中的門檻,白髮蒼蒼的老父,默然的坐在椅子上迎接著素蘭,而老母的遺容,孤單的懸掛在大廳的上樑旁,自從兩年前離家,素蘭就再也沒坐在這個斑駁的皮沙發上,此刻,她的身軀無力地凹陷在沙發裡,親友不時的握著她的手,撫慰著那敏感的皮膚,素蘭哪裡受得住這般溫暖的關注,她哭了,哭得泣不成聲,親友搭著她的肩膀,也抽搐哽咽了許久。

素蘭又踏上102號公路,景色是那般熟悉,卻不再動人美麗。

驛站西窗

轉折,才能柳暗花明!即使是老天爺安排的人生,也是如此!

來到安泰的素蘭,踫上了細心照料的小苹和秀美,更在護理之家的藍院長賞識下,擁有了人生的另一個驛站。素蘭從沒想到,在這個充滿失智老人閒晃的護理之家,竟然還能讓文字重新帶給她不同的意義。藍院長讓素蘭成為全院唯一擁有網路的病人;漸凍人協會的社工員,不但找了善心人士捐給她一台筆記型電腦,還找了台灣師大輔具研發團隊的李天佑老師,幫素蘭架設一個適合她的電腦打字介面。從此,素蘭學著用右膝蓋,推動一根長條開關,代替滑鼠的選擇左鍵,她的大腿也總是抱著一塊像體重器那般大小的板子,用右手的手掌,推動板子中央那水晶藍的滾輪滑鼠,打上一個字,往往得十幾二十秒,但擁有深厚中文底子的李素蘭老師,卻是每一個字,都刻進了人們的心坎。

創作,讓素蘭成為文字的百變女郎。她淵博的花卉知識,成了她描寫周遭朋友的絕妙比擬,她筆下的秀美,純淨潔白的容顏,像是足以驅走初秋淡淡蕭瑟氣息的野薑花;小苹的溫柔,就像純白朵朵的海芋,坦然的胸襟裡,含帶著憂悉與仁慈;藍院長的柔韌敦厚,謙卑養晦,就像那陽光迎向、久久綻放的向日葵……。朋友的友情,是素蘭筆下有別於醫生良藥的止傷繃帶,她告訴自己,人生的鐘只上一次發條,別相信明天依然會到來,只能把握現在,才能當鐘擺停止的時刻,細數曾經努力過的時光。

而這些創作,都收錄在素蘭那加上輔具的電腦裡。每天為了創作,小苹或是秀美總會扶她起身,為她調整姿勢,以最佳的坐姿,進入文字的園地。最讓素蘭歡喜的,是書桌西方的那扇小小窗戶,即使是隔上鐵條,依然明亮動人,素蘭泉湧的文思,總在這小小的景格裡,醞釀奔放。白光射入,素蘭看到的是盎然生命的綠色盆栽,她尋著窗外的風,追想每一處最深刻的描寫:

一簾疏雨一簾風
簾外青山率綠更濃
知了幾聲驚客夢
亂雲飛過小樓東

摘錄自⟨未命名⟩/李素蘭

  而當黑衣席捲大地,素蘭瞧見了星斗燦燦,想起孩提時的遊戲——「搶珠寶」。那是分成兩個陣地的孩子,在同一塊空地上,互相搶奪對方石頭的遊戲,如今的素蘭,正在和上天搶奪她那遺失已久的瑰麗珠寶。

秋舞

這場爭奪戰中,如今的素蘭其實早已獲勝!她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將無法動彈,但在那天來臨之前,她卻早已留下動人的頁頁篇章,常駐人間,千古流傳。

擦乾眼淚的素蘭,此刻緩緩的邁出老家的大門,她得回去那另一個家。父親依然沈默,佇立在門前看著漸行漸遠的阿蘭,穿過了牡丹橋,爬上那個山丘的彎頭。阿蘭回頭看著縮小比例的牡丹國小,那一切的過往,是她最甜蜜的創作動力。阿蘭沒再多說話,因為她知道,小時候拿來做關刀、蚱蜢、鈴噹的五節芒莖桿,將會在十月的秋天裡,舞動一片金黃澄波,而這美麗的秋舞之後,五節芒朵朵的白花,將隨風飄灑出來世的種子,在另一處土地上繼續繁衍、茁壯。

(本文取材自《用愛解凍——20位漸凍勇者的生命故事》一書第218~232頁,感謝「漸凍人協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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