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明快長大!——孝親愛家的張維錦

文/林大欽

望海

海風呼呼的吹嘯,張維錦和妻子,領著他們兩歲的小孩——張志明,在花蓮七星潭的沙灘上,留下深長的足跡。黃昏的霞光透過雲層的掩映,灑向岸邊的人群,以佛光普照的姿態,柔情的撫慰每一個前來觀潮的眾生。

張維錦也在岸邊,他嚐一口鹹鹹的海水,確定自己活在現實中,回過頭看著妻子和志明玩得起勁,他微笑的轉向大海,並緩緩的蹲下。他用右手撿拾歷經太平洋千萬年洗禮的鵝卵石,將它們輕輕的放在抬起的左手上。張維錦抬頭,視線望向大海與天際的交接處,他開始拋擲石塊,一次又一次地看著石塊殞落海中,捲起的褲管早被潮浪打濕,但無暇顧及的腦袋卻想著,再過不久,他的生命也將如同這些石塊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2004年5月15日,張維錦以病友的身份,參加了由「漸凍人協會」所舉辦的生命之旅。他來到花蓮,也在這一天,站在七星潭的面前,再度細數自己的人生。張維錦和其他漸凍人病友一樣,將因為不明原因的運動神經元病變,造成肌肉逐漸萎縮,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的,四肢將不良於行,吞嚥神經也會在受損後,開始無法進食;等到呼吸器官衰竭,他將失去大氣對生命的恩賜!

想到這裡,張維錦再次回頭,佇立七星潭岸邊的他,深情的擁抱著張志明嬌小的身軀,這對父子的翦影,在黃昏餘暉中,濃厚得無法分離!

三寶掌乾坤

疼惜兒子的張維錦,此時卻充滿著自己小時候與父親分離的記憶!

國小時,張維錦的父母離異,他和妹妹隨母親從新竹搬到台北,父親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甚至還比不上兒時的野趣風光。當年張維錦住在現在的台北世貿大樓附近,當然那時並沒有信義計畫區,也不會有台北101的繁榮光景,那時只有一個即將廢棄的兵工廠,供他和附近的兒童玩耍。偶爾行經國父紀念館鐵軌的火車(現已拆除),載運著的那一節節國防部武器的車廂,才是他的童年裡無限的驚奇。

但一個女子要帶著兩個孩子,在民國六十幾年的台灣討生活,經濟的壓力可想而知。張維錦回憶他小時候,家裡窮酸的模樣:「每天我和妹妹每天經常都只有白飯吃,偶爾存個十元硬幣,到福利社去買包咖哩『汁』,已經是豐富有味的午餐……」

吃飯都成了問題,當然也不會有什麼玩具。在張維錦記憶中,也只有幾顆彈珠,偶爾玩玩泥巴,或用碎布做成一個破爛的火把,而最貴的東西,就只是一台別人不要的玩具直昇機。

「哪裡像他現在有這麼多玩具,小汽車好幾台、積木、布偶……,整個客廳都被佔滿……」張維錦買給張志明許多玩具,甚至連張維錦在確定自己得到漸凍人疾病後,為了上網尋找治療方法的電腦,現在都成了張志明拿來打電動的遊樂器。

當然,不到三歲的張志明,不是很清楚父親此刻訴說的人生故事!就像張維錦也不太清楚,當他國中時,父母又破鏡重圓的愛情真義!

國中三年級的張維錦,和復合的父母搬回新竹——那個屬於他身為客家人的出生地。為了節省學費,張維錦選擇就讀公立學校的食品加工科系。畢業後,156公分的身高,讓張維錦免除了兵役的徵召,他投入湖口的紡織工業區,當了兩年作業員。後來轉換職場,在台塑的原料處理工廠裡,擔任機器操作員,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辛苦的聞著磨碎後的塑膠粉末。

張維錦想脫離貧窮,計劃著到台北發展,他貸款買了一輛小貨車,加入車行,希望可以承載他都會淘金的美夢。但這個計畫並沒有實現,因為住在台北的姑姑,希望張維錦到她經營的廣東燒臘店幫忙,加以思索後,張維錦在姑姑的燒臘店裡,開始學習一技之長!

張維錦每天依然工作十二個小時,從跑堂、送外賣、拖地洗碗、到站在烤鴨師傅旁邊學習爐火的控制技巧,不過才一年,他的學徒生活就陡然中斷,因為店內的師傅另謀高就,張維錦就像那隻爐火上的烤鴨,硬是被老闆趕鴨子上架,搖身一變,他成了店裡的烤鴨師傅!

從此憑藉著從師傅那兒學來的技巧,他在鴨子的肚子裡塞料,沾上醋水、麥芽糖……,「第一次烤很緊張,從外表看以為烤好了,結果裡面全都不熟;第二次再烤,肉都焦掉了。也顧不到客人的口味,不是太鹹,就是太甜,往往被老闆罵到臭頭……」

五年的歷鍊,讓張維錦青出於藍,他已是一名技巧熟練的烤鴨師傅。跑堂的服務員陳月美,當年還是公司的新人,就在相互扶持下,倆人的愛情,穩定發展,2002年結婚,兒子張志明,也在同年呱呱落地!

但是,張維錦並不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少快樂的時光,可以享受為人父親的喜悅!

急流

就在隔年,也就是2003年的8月,張維錦處理三寶飯時用來輔助切肉的左手,突然之間,失去力氣,他無法將鴨身以慣用的熟練手法翻開、切片。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賺錢拚過頭了,每次拍刀、斷骨用了太大的力氣,他當下決定要讓自己的左手休息一個禮拜。觀察一週後,左手不但不見起色,還引發整隻手臂發痛,甚至感到酸麻。

張維錦決定到三軍總醫院檢查,他信得過這家醫院!

他回想起1998年的事情,當時張維錦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幾乎每晚藉酒消愁,長期睡眠不足,終於引發了急性呼吸衰竭,送到三總時,家屬和女朋友,收到病危通知,群醫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將張維錦從鬼門關搶救回來。

這一次,三總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為張維錦安排了肌電圖、電腦斷層、抽血等各項檢查,最後神經外科醫師懷疑,張維錦的頸椎壓迫產生骨刺,是造成左手疼痛的主因,醫師讓他先復健,暫緩開刀摘除骨刺。張維錦抱著希望,每週在復健中心準時出現,他的脖子被繩子吊起來,這個西方醫學的牽引治療姿勢,像極了平時張維錦看慣的架上烤鴨,但他不以為意;為了要治好左手,他還接受電療剌激,但一個月過去了,張維錦的左手依然酸麻疼痛,他失望的離開三總!

住在新竹老家的年邁雙親,聽到張維錦得病的消息,也開始替他出主意。多方打聽後,找到一種藥酒,製酒的江湖術士跟張維錦的父母保證,就算有骨刺,喝了也可以不用開刀就會好,疑惑的張維錦,喝了一陣子,結果當然叫他失望!

張維錦再度尋求西醫的協助,為了避免到醫學中心大排長龍,他前往遠東聯合診所,看診的神經外科醫師,恰好也在某教學醫院服務,他希望張維錦前往這家醫院檢查,因為他得利用醫學中心才有的儀器MRI磁震造影(註一)方能確定張維錦的病因。

檢查結果跟三總的報告極為接近,也是頸椎產生骨刺,壓迫到神經造成左手疼痛,這位神經外科醫師決定為張維錦開刀。但這一刀,張維錦卻沒開成,「記得當時為了治好左手,我也下了開刀的決定,但就在開刀前一天,大約傍晚五、六點左右,神經內科的一位醫師,看到我的肌電圖,馬上說不用開刀了……」這位神經內科醫師,將張維錦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先告訴張維錦,他不是頸椎壓迫的問題,接下來的討論,當然出乎意料之外!

「他問我結婚了沒有,有沒有小孩……,然後他就叫我再去掛他的號!」聽到醫生這番話的張維錦,簡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後來他做了脊椎穿刺,這次醫生肯定的告訴他,他得到運動神經元病變,也就是俗稱的漸凍人,以後會慢慢的變成不會動;當然,也沒藥物可以治療。但無力回天的醫生,還是盡了最後義務,開了一種可以延緩病情發作的銳力得藥物(註二),為張維錦辦理了重大傷病卡,並告訴他,台灣有一個這種疾病的病友組織——漸凍人協會。

「其實我聽到醫生跟我講這些時,當時沒什麼感覺,腦袋裡只是一直在懷疑,這是真的嗎!我不太相信……」半信半疑的張維錦,還是打了電話給漸凍人協會。等到資料寄來,他才發現,自己目前的狀態,是屬於運動神經元病變的初期徵狀。他想到自己以前看過的漸凍人新聞報導,除了運用想像力感受那種末期病人躺在床上的光景外,張維錦的腦袋還是一片空白。

他繼續回到燒臘店工作,但疼痛的左手,開始一點一滴的失去力氣,到最後,左手已然無法推開砧板上的鴨肉,他開始單用右手,處理原本兩隻手完成的工作。他心裡想,至少撐到過年領個年終獎金,萬一他真的人生到了盡頭,也可以為妻子和志明,多留一點生活費!做了十五年的烤鴨師傅,現在的張維錦,只是被命運圍困的獨臂刀王!

2004年1月,張維錦連這個身份也無法保有,黯然退離職場!

勇退

然而張維錦的醫療路卻沒有中斷!他經由漸凍人協會裡的病友介紹,開始接受針灸治療。而父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看見電視報導,一名汐止的半仙,專治疑難雜症,倆老由新竹風塵僕僕而來,將張維錦催促上山。半仙開始作法,向神明請示,老練的拿起一把拜拜用的香柱,混著生薑開始在張維錦赤裸的身軀上,進行「香灸」,香柱上火紅的燃點,將高溫注入張維錦的肌膚,整個背部、手部都傳遍陣陣烤焦的氣味,忍著痛楚,張維錦心想,只要會好,痛可能是一種正常的必經之路。他一共和父母去了三次,每次回家,全身都長滿了燒燙後的點點水泡。他跟母親說,燒起來很痛,想放棄這種療法,反正人總是要走。老母低頭望向地板輕語:「會好啦!會好啦!你不會死啦……」無力的拖著腳步,漠然的走向牆角啜泣!看不慣的老父,斥責張維錦:「等嘛概等!等進棺材妹……」(客語發音),瞬間凍結的沈默氛圍讓張維錦在生命的自主與孝道間,選擇了盡一個為人子的義務。

他雖然不再接受香灸的治療,但每週還是會搭著客運回新竹幾天,因為他的父母最近又發現另一種民俗療法,類似冥想溝通。病人盤坐在神壇前,隨著壇前的師父,向神明請示,當身體進入一種放鬆的狀態時,神明開始附體,身體也隨著神的意志力左右搖擺。一個半鐘頭下來,張維錦滿頭大汗,腰部更加疼痛:「真的會好嗎?」張維錦的信心,又開始動搖……

他決定在另一方面對自己好一點,憑著自己奮鬥近二十年的工作積蓄,2004年的5月,他單身前往泰國渡假;6月,他參加馬來西亞旅行團;7月跑去巴里島,隨團的團員在得知他是一名漸凍人病友時,不但幫他拿行李,當眾人在藍天碧海浮潛時,張維錦簡直就像VIP般的,享有一艘載他出海的汽艇、一個專屬教練,帶著他潛入水中,窺探大海的奧秘!

然而快樂總是和疾病的入侵,天人交戰!

張維錦發現自己的左手在巴里島之旅時,已經慢慢的抬不起來,想支配左手,得用大腦將意志力傳到左邊的肩膀,用甩的方式,移動左手。回國後,他將原本的重型機車,換成輕型的50CC,可惜只騎了一個月,2004年的9月,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無法駕馭這輛小小的速克達,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行動能力,只能依賴那不知何時會停止動作的雙腳。

他被困在四坪大的客廳裡,想著該如何自殺。開瓦斯、用刀子或乾脆跳樓;但可笑的是,就算他想跳樓,也都因為運動神經元病變導致的四肢無力,而爬不上自家的陽台!

「放棄這個念頭吧!」他想到新竹的白髮雙親,可能無法和他們共度明年的春節;病重之後,妻子會離他而去;看不見孩子長大成人,思緒將張維錦糾結得鐵青,妻子看出他的不安,答應他一定不離不棄。看著那三歲不到的張志明天真的望著自己,張維錦的男兒淚,撲漱而滾燙的洗濯著臉龐!

期待你長大

「我不想氣切,會拖累家人,就過一天算一天吧!反正我已經將財產處理好了,通通過戶給我的親人,這種病都有階段性的,像我這個月(2004年10月)就發現,我起床翻身時,就得花一分鐘;晚上睡覺會冷,竟然沒辦法將棉被拉起來;穿衣服也開始無法扣扣子,只能穿那種都快從屁股滑下的鬆緊褲……」張維錦笑看自己的人生境遇。雖然他進一步的退化,卻也更進一步的突破——疾病在自己身上,其實是一種事實,但他的妻子陳月美卻不這麼認為,拿著漸凍人協會的會訊,熱烈的討論著幹細胞未來可能的治療方式:「我們很想試試看,如果有機會的話……」

命運的起伏,總教人無奈!

但此刻的張維錦帶著志明,慢慢的走向住家附近的河濱公園,望著奔流入海的河水,聆聽生命川流的氣息。志明在草皮上左翻右爬,張維錦凝望著兒子那可愛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因為兒子的調皮,拿起掃把的棍子,稍稍的教訓他。他呼喚兒子的名字,接著用他那還未被病魔完全侵蝕的右手環抱志明,黃昏的翦影,這一次又將父子映照得濃烈深深……

註一:磁震造影——是利用磁振造影儀,釋放電磁波,將全身的身體結構,透過影像技術,可高速、層次分明地,於一秒到數秒之間,從最外層的皮膚,看到脊椎內的神經組織,甚至還能夠掃描血流異常的狀況。

註二:銳利得——治療運動神經元疾病的唯一用藥。主要在延緩患者吞嚥和呼吸的功能退化。

(本文取材自《用愛解凍——20位漸凍勇者的生命故事》一書第3~14頁,感謝「漸凍人協會」慨允轉載。本書義賣特價260元,歡迎洽購,劃撥帳號19103794,戶名「中華民國運動神經元疾病病友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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