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哥的家後——牽手人生張金鑾

文/林大欽

  • 牽手

「一、二、三、素……二、餓、三、素……」四坪大的房間裡,傳出那帶有台灣腔調的國語口令。洪啟發和家中的外籍看護——阿草,正協助著妻子張金鑾進行每天例行的復健運動。

只見張金鑾靜靜的躺在床上,任由洪啟發移動著她的手臂,先是上肢運動,每天得向上舉個一百下,接著是左、右再各加一百,水平垂直的方向搞定,還得在空中劃起弧線,這又是一百下。為了怕自己算數算差了,洪啟發早就從牙籤桶裡,先抽出十根竹籤,並將它們平舖在床頭那個裝載呼吸器的鐵架平台上,每做十下,他就將牙籤向前移動一小寸,等到十根移動成另一列隊伍,就代表著下一個姿勢的轉換。

洪啟發邊做邊和張金鑾聊天,談談他剛剛在電視上看到今天的股票行情;昨天那六個寶貝女兒,請他到外面吃飯的趣聞。沒想到一個不注意,呼吸管繞住了張金鑾的頭髮,洪啟發用他那佈滿厚繭的手,輕輕的將呼吸管撥開,並順手調整了一下張金鑾頸子上的氣切傷口,和另一條連在鼻子上,平時用來灌食的鼻胃管。「安爾有恰爽快無?」洪啟發問著舌頭外露的張金鑾,只見無法動彈的張金鑾,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洪啟發也笑了,他吩咐阿草,得轉換另一個姿勢,做做腳部的運動。只見這一老一少,開始往床尾移動,分別抬起張金鑾的左右小腿,洪啟發又喊起口令,他和阿草的動作其實有點滑稽,一前一後像是在湖裡划漿,而張金鑾的腳,就這麼騰空踩起腳踏車,這動作也是每天都得做,依然得做上一百次,接著還有腰部的運動,大約再做個六、七十次,洪啟發收起牙籤,今天第一次的復健運動,算是完成了。

從頭到尾,洪啟發在進行這套自創的復健運動時,他的手從未放下,一直牽著張金鑾!

不過現在他自己得先擦擦汗,因為馬上要準備和阿草替阿鑾擦澡,他扭乾熱毛巾,小心的擦拭著阿鑾的身體,順便告訴她,早上接到一通電話講比較久,才沒辦法像平時一樣,在上午就幫她做復健,那是「漸凍人協會」的社工打來的,說是過兩天要請他去台北錄音,說是什麼「全球漸凍人日」(6月21日)活動要用。洪啟發並告訴阿鑾,待會兒傍晚他去買點鮮奶和衛生紙,再幫她做今天的第二次復健運動……

  • 青春

兩天之後,洪啟發從台北縣新莊的家裡搭上捷運,下車再步行一小段路,抵達了和社工約定的敦化南路的錄音室,他的嘴笑出一排牙齒,精神爽朗的和社工打招呼,那天他穿著牛仔褲,搭配花格子襯衫,右手斜插口袋的帥氣樣,實在看不出來,洪啟發是一個民國十九年出生的老伯伯。

這大概是洪啟發這一輩子,第一次進到專業的錄音室,他滿頭柔軟的白髮,梳理整齊的戴上耳機,他問工作人員,有什麼要注意的:「放輕鬆、自然一點就好,每一個人大概可以講三分鐘……」洪啟發清清喉嚨,開始用三分鐘濃縮著他和阿鑾的故事:

「我是洪啟發,我太太是張金鑾,十幾年前,我太太得了這個病的時候,我是滿懷悲哀的心情對付這個病啦…。因為醫生跟我說,差不多…差不多…生命只能保持三、四年,最長啦!那個時間我是半懷疑,可是這個病是屬於絕症…,但是….我就是不信邪,一直照顧一直照顧,照顧到現在…。」

~~2004年6月12號/洪啟發《動人心弦~為漸凍人獻聲》錄音紀錄

張金鑾的病,是運動神經元病變,這種罕見疾病會讓運動神經元漸漸萎縮,四肢會開始退化,失去支配行動的力氣,最後癱瘓在床;等到吞嚥神經再失去功能時,就只能用一條穿透鼻腔的鼻胃管,將流質的食物,灌進病人的胃裡;如果病人再失去呼吸功能,就必須在頸子上的氣管,切上一個小開口,利用呼吸器維持生命,目前張金鑾的病情,正是處於這個階段。

當年聽到醫生向他宣告這個消息,洪啟發默默的發誓,看來全世界能救阿鑾的,只剩一個人——就是他自己。因為他怎麼也捨不得看著跟他打拚了半個世紀的阿鑾,在剛剛可以享點清福的年紀,就退出人生的舞台。

「鳴……!鳴……!」刺耳交錯的空襲警報,洪啟發連書包都來不及抓牢,跟著眾人就地掩護起來。那是日據時代末期的台灣。成績優異的洪啟發,考上了台北二中,也就是現在的台北成功中學,但身處動盪的時代,如果還能活命,就已經是了不起的幸福。洪啟發在戰亂中輟學,前往南部當起鐵工學徒,後來在親友的引薦下,他來到桃園大溪頭寮地區的一家礦場,負責維修電機。

礦場的生活日復一日,熱心的親友,為年近三十的洪啟發安排了一場相親,沒想到相親的對象,正是洪啟發當年到桃園時所心儀的一位少女,阿發心裡在想,這也許是上天註定的姻緣,當下就和這名少女許下了終身,而這位比阿發還小十歲的女子,正是張金鑾。

結婚後,阿發和阿鑾兩夫妻,依然待在礦場裡討生活,雖然阿發不像一般的挖礦工人,每天都得待在那個三不五時就塌崩的礦洞裡,但身負電機維修任務的阿發,深入礦洞整修幫浦的機會,也從沒少過,往往一下去,就是三天三夜。礦洞那漆黑的長廊,就像一道通往地獄的小徑,也不知曾經斷送過多少的幸福家庭,阿發越待心裡越毛,再加上阿鑾已經為他生育了三個孩子,全都還沒到讀書的年紀。阿發決定離開待了十年的礦場生涯,帶著五千元新台幣的全部家當,移居到台北縣的三重埔。透過朋友介紹,也憑著他鐵工和電機的專長,當起了廠裡的師傅。

  • 奉獻

阿發另外的三個孩子也出生了,想到六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又決定再換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他和阿鑾一同到建築工地打拚,阿發挑磚,阿鑾也跟著挑起兩擔,走鋼筋,阿鑾也從沒怕過,烈日當頭,兩個人一起流汗,刮風下雨,夫妻一同緊緊的圍著六名子女,相守相偎。

好不容易,阿發存了一點本錢,他叫阿鑾離開工地,專心照顧孩子,自己和幾個朋友,買了一台吊鋼索的小怪手,還僱用了幾個工人,開始做起工程小包商的生意。只不過阿鑾體恤阿發,她除了照顧小孩,還在住家附近,找了一個成衣加工廠的女工工作,勤勉的幹著活兒,賺錢貼補家用。

由於不諳法律條文,不識紅包文化,阿發承包的新莊市公所的工程,虧損了一百多萬。當時因為急性肺炎,住在加護病房,喉嚨被醫生割了一個洞,用氣切管供應著氧氣的阿發,聽到為他擔任保人的朋友,房子也被法院查封,阿發的心裡,實在不好受:「當時雖然大女兒已成家,有的也已經在工作,還好是女兒的公公,拿一百萬出來,幫我解決債務。」當然,這雪中送炭的一百萬,阿發早已全部還清。但一個人這輩子最寶貴資產,恐怕不是錢財,而是那一顆純淨的心:「我當時就是拿了那筆工程的頭期款,大約三十萬,買了現在這個房子,目前的房價,總也有個三、四百萬吧,所以,我說人生很難講,什麼是賠?什麼是賺?」不怨天尤人,只想著善果善終,阿發的笑容,很真誠。

  • 板凳

但蒼天的安排,總出人意料!

阿發的問題解決了,阿鑾的病痛卻隱隱浮現!當時阿鑾感到自己的手,總是傳來一陣酸麻,突然間就會無力,甚至手指緊縮。阿發帶著她到處求醫,也試過中醫的推拿,也照過西醫的X光片,醫生告訴阿發,這是骨刺造成的,得開刀治療。而阿發的大女兒此刻已經是馬偕醫院的護士,因此,阿發決定帶著阿鑾,前往馬階醫院做進一步的診斷,醫師用MRI(磁震造影)檢驗之後,也認定是頸椎骨刺,開了刀應該就能治癒,沒想到這一刀,卻讓阿鑾的雙手,再也舉不起來。「我不生氣,我想人生難免會失敗,更何況手術這種事情,一定有風險,而且我女兒是馬偕的護士,醫生也是認識的啊!」阿發再度包容了上天賜予的試煉,他守著阿鑾,在馬偕醫院裡進進出出,勤做復健,只是阿鑾雙手無力的現象,不但沒起色,走路也開始得有旁人攙扶,甚至到了後來,只能坐在輪椅上,用一百公分的高度,仰看人生的苦楚。

其實在這段時間裡,阿發已經從醫生那兒得知,阿鑾的病,是運動神經元病變,這個不幸的消息,讓他毅然決然的,陪著阿鑾走上這條看不見未來的醫療路。阿鑾走得也很辛苦!沒錢的阿發更不輕鬆,他當然沒辦法讓阿鑾住在VIP級的單人病房裡,只得帶著阿鑾,與其他五個病友,一同擠在一間普通病房中,總是看著別床的病友出院,認識另一個不知道要住多久的新鄰居。阿鑾有一次被新來的病友感染了肺炎,那一晚,阿發看著阿鑾喘不過氣、呼吸困難、硬是翻起了白眼,阿發急忙抖動著病床前緣的急救鈴,慌張的按了好幾下,護理站那刺耳的鳴叫又像是奪命的喪鐘,聲聲急促:「就在迄時,她的目箍仁吊吊,無神無神,攏無元氣……」病床拉簾後的醫生翦影,此起彼落的急救著阿鑾,眼看那一口氣,怎麼也打不進阿鑾的肺部,一群醫護人員當下將病床緊急推向加護病房。

阿發打電話給六個女兒,原本就在馬偕值門診的大女兒,先衝向加護病房,當時醫生已經決定緊急插管,先救起阿鑾的命,再做其他打算。而其他女兒也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加護病房的大門前,只見阿發一個人,冷靜的坐在長廊的板凳上,天花板的日光燈暗影深深,映射成片刻的寧靜,阿發彷彿聽見了自己不安的心跳,一聲又一聲的起落著,一下又一下的難以負荷,他的呼吸緩慢而深長,花白的髮梢還等著和阿鑾白頭到老,怎麼說,現在都不是放手的時刻。

經過三個小時的急救,醫師保住了阿鑾的生命,並建議氣切,方便家屬照顧。曾經接受氣切治療的阿發,想到當年,如果不是阿鑾在旁照顧自己,今天他不會安然無事的坐在板凳上,他根本不在意往後照顧的瑣事有多複雜,當下就簽下氣切同意書,其實阿發心裡很清楚,早在結婚時,就已經許下照顧阿鑾一輩子的決定。

「阿鑾的病情漸漸穩定下來後,剛好有醫護人員跟我們建議,可以試試『呼吸器依賴患者整合性照護試辦計畫』,我們決定接受。」坐在板凳上,阿發回憶著那無悔的決定。

  • 日記

1997年農曆正月初一,阿發坐在救護車上,他看著護士,在阿鑾氣切的管子口上,規律的按壓著甦醒球,那一顆像是鼓風爐的送氣球,將氧氣壓進阿鑾的氣管裡,為阿鑾守住生命的最後一道防線。阿發感覺淡水馬偕的建築物漸行漸遠,路上的行人,則是個個著上了新裝,在淡水河的波光粼粼中,迎接著新年的初始光芒。

阿發回了神,他現在哪有過年的心情,算算時間,救護車要開到新莊的家中,少不了三十分鐘,現在能做的,就是撐過去,回到那個他早已請女兒翻修過的老房子裡。阿發打定主意,整理出一間空房,準備照料目前已經全身癱瘓的阿鑾;為了解決接上呼吸器之後的發電問題,老房子的電線也得重新牽設,這一切的準備,就是不想再看到阿鑾因為被感染,而得陷入加護病房那個生死的分離關卡。

其實阿發總是記得人生當中的每一個片刻,他寫了十幾年的生活札記,靜靜的反省著每一天的自己。當然在他的雜記裡,照顧阿鑾,是最常出現的筆記:

「2004年1月1日星期四,多雲

  1. 上午小珠去上班,麗君整日在家(小珠和麗君為阿發對女兒的稱呼)。
  2. 中午和阿草給阿鑾做運動後為她洗澡。
  3. 傍晚去全聯社買鮮奶。
  4. 傍晚和阿草給阿鑾做運動。
  5. ……」

十幾年來,「給阿鑾做運動」是阿發每天一定會寫上去的幾個字,不論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甚至除夕夜,阿發都不曾停歇:

當然,阿發偶爾也會寫點生活的趣事,像樂透彩流行後,阿發每到對獎的那一天,最常寫的兩個字,就是「槓龜」;去公園散步,踫到倒楣事,他也寫上一筆:「……散步途中,被機車衝到,不去公園,回家……」踫到大事,阿發也客觀的紀錄,就像2004年的320總統大選,他除了寫下陳呂當選,還不忘在後頭加註一條:「支持連宋群眾集會抗議……」這些生活瑣事,其實就是他每天跟阿鑾聊天的內容,儘管阿鑾早已失去說話的能力,但阿發總是說得口沫橫飛、自得其樂。

阿發還買了一台小電視,放在阿鑾的病床前,讓她可以排解癱瘓之後的無聊時光。而幾個抽屜的擺放位置,更是考慮到阿鑾視線所及,專門放置阿鑾平時需求的藥品:紗布、棉花棒、消毒藥水、或是止癢的藥膏,這可以方便阿鑾用眼神飄動的角度告訴他,現在是要取用第幾個抽屜裡的東西。

在阿發的照顧下,阿鑾從來沒因為長期臥床,而長過任何的褥瘡(註一)。有一次阿發看見阿鑾的背部,好像有點小傷口,他騎著摩托車,厚著臉皮到巷口的皮膚科診所,要求大夫到家中為阿鑾看病。第一家拒絕他,他就找第二家,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好醫師,跟阿發約定了外診的時間,阿發立即高興的回到家裡,和阿鑾分享今天遇到貴人的點滴。到了約定的時間,那位醫師不但依約前來,還不收阿發外診的費用,只拿了藥錢,就囑咐阿發得定期拿藥,阿發千言萬語,無限的感恩,目送騎著摩托車離去的醫師先生。

阿發不只對阿鑾好,對看護的工作也儘量分擔,他自己排大夜班,讓看護可以安心的睡覺:「晚上是我接大夜班啊!不要這樣熬人家,人家也是父母生的,一趟來台灣,路途很遙遠,不要折磨人家。」不止如此,每兩個月,阿發就自己動手,幫阿鑾換氣切管,他還看電視學習英文,因為,這樣才有辦法和看護溝通:「煮飯就咕金(cooking)、牛奶就咪嚕庫(milk)、食物就富得(food)……,有什麼好不會講的,就邊看邊學嘛!」

  • 家後

現在的阿發,生活很規律。輪完大夜班,就幫阿鑾復健、擦澡,順便看看電視,關心一下用老本投資的股票指數,累了就小憩一會兒,不然就跑去公園散步。到了下午,他總喜歡到福利社或是黃昏市場,去買點營養品,只要回到家門,就開始幫阿鑾做第二次的復健。

不過最近天氣比較冷,阿鑾的排便力道不太足夠,阿發自己載上手套,幫阿鑾挖出那些身體不要的糞便殘渣。有幾次,阿發觀察到阿鑾的血壓只有七、八十,他想了半天,試著讓阿鑾喝點咖啡,果然血壓提升了,從此以後,夫妻兩就同喝著那一杯香濃的三合一飲料,阿發喝一半,也幫阿鑾從鼻胃管,灌上另一半,沒想到阿鑾的血壓,從此回復正常。

照顧了十幾年,阿發大概是阿鑾這一輩子最好的內科醫師,他推翻了當年醫生告訴他的殘忍結果。現在的阿鑾,不是只有三到四年的壽命,照阿發這樣照顧下去,可能還可以繼續撐到特效藥發明的那一天。有時阿發也挺得意,他總是向阿鑾炫耀自己照顧的本領:「那是妳福氣太大,好在我沒賺大錢,不然妳現在就沒命了!所以講,不見得有錢才能救、醫生才能救,我沒錢也是照救。」

阿發說得對,全世界,真的只剩一個人可以救阿鑾,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註一:褥瘡——好發於長期臥床的病患。發生部位主要在身體壓迫之處,如肩部、腳跟、足踝、股骨粗隆、肩胛骨、枕骨處等等,當病人長時間保持同一臥、坐姿勢,引起局部皮膚壓力過高…等因素導致局部皮膚破皮、壞死、甚至潰爛,稱之為褥瘡。

(本文取材自《用愛解凍——20位漸凍勇者的生命故事》一書第116~129頁,感謝「漸凍人協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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