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徐藝禎,執筆/喜樂家族
俊美的雙胞胎
白皙的臉龐、晶瑩明亮的雙眸、紅潤的嘴唇──這是文軾、文轍,我的雙胞胎兒子。我與先生皆非俊男美女,但是三個孩子容貌出色,尤其是文軾、文轍,就讀高三的大女兒每次一回家,總是又抱又讚美弟弟說:「好可愛呦,怎麼長得這麼帥!」因為從小就長得漂亮,讓我很難相信他們有自閉症。
文軾、文轍小時候很好動,若沒有緊緊抓著他們,手一放開,他們好像鬆開的飽滿氣球,「咻!」一聲,如火箭般飛也似地向前橫衝直撞。他們曾有衝出家門迷路的記錄,所以家裡的門窗都上鎖。
「男孩子都是如此吧。」我以為孩子好動調皮,所以沒有警覺任何異狀。但是很納悶為何遲遲不說話?求神拜佛問卜,得到「滿4歲就會說話」的答案,信以為真癡癡地等待。直到為他們慶祝4歲生日的第二天,我帶孩子去某大醫院檢查,因為孩子依然惜口如金,從未開口。
「這是自閉症。」醫生觀察20分鐘後下此結論。我問了許多問題,醫生說:「你去參加XX自閉症基金會,申請殘障手冊就對了。」又說:「為你安排自閉症權威醫師的門診,因為是名醫,有太多人在排隊,所以要先預約兩年才能排到。」之後便無下文。
我回家照實重述醫生的話,先生聽了暴跳如雷:「醫生憑什麼斷定是自閉症?是他了解我們的孩子,還是我們比較了解?孩子拿了殘障手冊以後萬一找不到工作、娶不到老婆,怎麼辦?」我一時語塞,呆若木雞。後來想一想,頗同意先生的話,又想到哥哥的小孩3歲才會說話,現在是資優生,朋友們也說:「王陽明9歲才會講話」、「晚講話的孩子比較聰明」,因此對醫生的話半信半疑。
兩年等待讓我懊悔
半年後,朋友介紹到長庚醫院診斷,三次會診結果皆得到相同的答案,醫生嚴謹的態度讓我不得不相信,卻也因此陷入極深的恐懼中,因為從小到大從未接觸過殘障或智障人士,對我而言,「自閉兒」是一個會讓家庭陷入悲慘命運的可怕名詞!
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依然不說話,我對朋友們說:「我的孩子什麼時候開口講話,我一定席開一桌請大家。」沮喪、憂傷深深盤結在心裡,不由得期待名醫的會診。苦苦等候兩年,我終於見到名醫了,焦急地問許多問題:「他們這樣的行為反應真的是自閉症嗎?自閉症的真正問題到底是什麼?如何幫助他們?還能做什麼治療?」
「你的孩子一輩子就是這樣,不可能會好的。」醫生一直瞄著我背後趴在地上6歲大的男孩,那孩子看起來情況很嚴重,我疑惑地問:「我的孩子不會好?那位趴在地上不能動的孩子怎麼辦?」
「人家至少不會像你的孩子跑來跑去。」我聽了,心裡很憤怒!兩年的等候竟是無情的結果,我傷心又絕望。此時,兒子已經6歲了,延誤早期療育最有效的時機,我心裡很懊悔。
儲存愛的存款尋找希望
我決心效法「世紀領袖文教基金會」創辦人盧蘇偉的母親,儲存「愛的存款」。盧蘇偉小時候智商只有70,每次考試都不及格,盧母常常鼓勵他,稱為「愛的存款」,因此提升盧蘇偉的信心與學習能力。另一方面,他也遇到恩師,「我生命當中,遇到兩位激發我潛能的老師,她們是我生命中的貴人,到現在我還稱呼她們『媽媽』。」
盧蘇偉的故事大大激勵我,讓我期許自己:「當孩子的貴人吧!為他們儲存『愛的存款』,讓一切不可能變為可能!」我決定面對現實,卻發現沒有任何復健資訊,好像身處乾旱的沙漠,沒有綠洲遮蔭解渴。
既然如此,我決定自己種樹掘井,為孩子開道路,尋找希望。
起初,我帶孩子參加自閉症協會舉辦的郊遊,只要一聽到其他家長聊到任何特教相關研習及自閉症的訓練課程,立刻帶孩子參加,如:針灸、語言治療、感覺統合、藝術治療,全都由其他家長口中得知。所以,我現在很「雞婆」,知道有好的訓練課程消息,立刻主動告訴其他家長,因為我很能體會孤立無援的感受。
我信心滿滿地以為自己有能力教好他們兩個,卻發現體力愈來愈差,力不從心,分身乏術之際,便辭去藥廠財務會計的工作,專心照顧他們。
馬路上狂奔的兄弟倆
以前,我一直以為特殊兒的長相都不好看,所以每每看著孩子清秀的容貌,總會自我安慰,以為他們只是一時無法開竅,有一天自然會開口與人正常溝通。
但是殘忍的事實戳破我的幻想,隨著年齡增長,孩子橫衝直撞的行為日益嚴重;哥哥每看到計程車就追著跑(可能他很想坐計程車),弟弟則一看到狗拔腿就跑,生活充滿了脫序,已超乎我能力所及,沒有力氣控制他們了。
有一天,我騎著摩托車載他們出門,等紅燈時,哥哥突然跳下車,直衝到前方正在等紅燈的計程車,迅速地打開車門坐在裡面;而弟弟看到路邊的狗也跳下車害怕地逃跑,所有人看著他們狂奔的身影,瞠目結舌。我絕望地站在路中,不知道要先追哪一個?又擔心他們的安危,心裡無助又恐懼,幾乎崩潰。幸好,當時路人伸出援手將兩個孩子抓回來,並對我大喊:「你不能再帶他們出來了,很危險的。」
我痛哭失聲!這兩個孩子若不帶出來,豈不更封閉、一輩子都走不出來?
「天呀?誰能幫助我?我真渴望多一雙手幫助我?」絕望中的呼求真的蒙上天應允,一雙援手翩然降臨!那是「台北市智障者家長協會」的臨托服務,協會派了解自閉症的羅老師幫助我,分擔肩上的重擔,使我有力氣繼續往前走。
心中委屈,渴望親情鼓勵
除了孩子,母親與丈夫是我最親的人了,很期待他們施予援手,但是我失望了。重男輕女的母親,對我的痛苦毫無感覺,甚至嘲諷:「這兩個孩子早晚要送到教養院,而且一輩子都不會說話。」警告我不准向大哥訴苦,以免日後拖累他。
先生不承認也不接受小孩是自閉症,責備我沒有妥善照顧小孩才會如此,二度傷害讓我心中的委屈瞬間化成猛烈的怒火,客廳裡充滿了我倆的咆哮聲,婆婆趕緊出來安撫我倆。
為什麼家人不能體會我的心情呢?為什麼不能鼓勵我呢?我很難過。
語障班的陳老師對我說:「有一個單親媽媽撫養一個智障兒,在走頭無路時臥軌自殺,你要勇敢,千萬不要學她。」
「不會的,您放心……,我即使要死,也不會拉著孩子一起死!」
我不會因為兩個自閉症孩子自殺,卻會因為孤單無助的人生而感到絕望難過。我渴望尋找一雙大能的雙手托著我,有一個堅強的肩膀可以讓我依靠,卸下重擔,享受平安。
坎坷求學路無助落淚
文軾、文轍開始上學了!一路陪伴在他們身邊,赫然發現特殊教育雖已經有改善,但是在教育體制下,有時仍有不公平的現象。孩子自從上學後,我發現文轍原本明顯的學習動機退步許多,而且眼神常呆滯。一日,帶孩子去學校玩盪鞦韆,恰巧遇到其他老師,我請問學校啟智班的情形時,得到「老師上課時在玩股票」的答案,再詳問,才知道該班老師正等待退休,無心教學。
因此,我三次假藉拿東西給孩子為由,偷偷觀察上課情形,每次都看到一片混亂,文轍呆坐在位子上無所事事,終於找到孩子退步的原因了。我心很慌,不知如何與老師溝通,因此藉由參加家長代表會議,盼引起學校重視,特別在會中舉手發問:「請問我們學校啟智班辦得如何?」
「台北市辦得比較好,我們辦得不怎麼樣。」真是痛快淋漓的答案,卻讓我一陣心痛。我又看到其他家長兩兩閒聊,無心理會我提出的特教問題,想一想:他們的孩子既非特殊兒,又怎麼能體會我的感受呢?我感到孤單絕望,哭著走出會場。
大哭一場後,痛定思痛,決定將孩子轉到台北市的小學。
原以為老師會感激我減輕她的負擔,沒想到卻說:「要轉就馬上給我轉走,以後不能再回來。」那一天,匆促收拾孩子留在教室裡的午睡用被子,天空正下著大雨,臉上已分不清楚雨水和淚水,我的心情跌入憤怒、羞辱與失望中,幸好,對新學校的期望鼓舞著悲傷的心情。
巧獲公文遠離惡夢
果然,新學校帶來新契機,如雨後的太陽帶來清新的面貌。
文轍到新學校後,寫字認字每天都有進步,說話也有突破,短短兩個月從只會發單音「媽」,到後來能說「媽媽」,再進一步能說出短句,最後能照著唸課文。「原來我兒子有這個程度!」我又驚又喜,真高興遇到有愛心又有教學鬥志的老師。
原本想將哥哥文軾也轉到同一班,但是老師說:「兩個孩子在一起會互相影響學習,效果會不好。」因此轉學到另一所小學。沒想到這又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這次遇到的不是等待退休的老師,而是完全不懂自閉症的老師。他安排文軾坐在教室門口旁的座位,我告知文軾會狂飆亂衝,坐那裡很危險,老師拒絕我的建議,表示此安排目的是「當實驗品慢慢探索」,指責我干涉教學。
有一天,我發現文軾眼角上有傷,其他老師告知是上感覺統合課時受傷的,那正是班導師負責的課,我問導師,他卻推說是在家裡受傷。我很難過,向校方反應希望能換導師,主任回答:「老師是專家,我們應該聽他的話。」我的請求落空了。後來,參加自閉症國際研討會,在會中認識教育局某股長,我請教他可不可以換導師,他說:「只要老師同意即可以換,只是這樣做會讓老師沒面子。」我想一想,為了顧及老師的顏面就放棄了。
這一年來,我時時擔心文軾在校的安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常做惡夢,痛苦萬分,到處打聽哪一所學校適合文軾,後來經由一位趙組長告知,教育局正推出政策:家長可以帶孩子到教育局指定的三所小學上暑假輔導,且學校不得拒收。趙組長拿了一份公文給我看,我如獲至寶拿著此公文,帶文軾去新學校上暑期輔導,遇到認真教學的A老師,最後順利轉學至新學校,結束這場可怕的夢魘。
先生改變心意仗義執言
我一直很期盼文軾能轉到A老師班上,不料被編入B班。B班老師對學生、家長的態度很冷漠,因此我與先生希望能轉到A班,校方的回應是「不行」。我與先生一再與學校溝通,特教組長與B老師卻同聲在走廊上大罵:「不准轉班,要就轉走!」尖銳的話語、苛刻的眼神,好像在恫嚇,我覺得自己走上了一個殘酷的戰場,為了孩子,絕不能棄械投降!
以往,我總是孤軍奮鬥,每次與先生分享,他總一味以為「老師不會錯,是妳的錯」,後來數次到學校接孩子回家,親身體會,覺得我所言不假,又看到老師編的空洞教材,勃然大怒,「這個能讓小孩學到什麼東西!」態度丕變,與我同心爭取孩子的教育權益。先生一字不漏寫下老師說的話、事情發生時間、地點、緣由,寄給校長看,最後,我們不需要轉學,而是順利進入理想的A班。
「事情很簡單,為什麼要複雜化呢?」我們只是想尋得真心接納孩子的老師,無意抗爭。
在危機中尋獲轉機
文轍小學六年級時,原本教學認真的導師突然被撤換,新老師上任不到兩個月,文轍的學習能力退步許多,我數次去學校看他,總看見他晃來晃去,沒事做,有別於過去上課專注的態度。我一問,才知新老師再半年就退休了,校方不知如何安排他的職位,因此將他調來啟智班等待退休。
老師教學狀況連連,所有家長同聲抗議,連署聲明要求該老師請助理協助教學,於是早上有助理協助學科教學,我午後偶爾去幫忙教重度智障兒。
美術老師曾誇讚文轍有幾分天分,因此當我聽到該老師說自己是美術碩士班畢業,希望老師能發揮專業教導文轍,但是每次都看她拿簡單圖型的畫卡,要文轍塗顏色而已,我很失望,請求學校能將孩子回歸到普通班上美術課、體育課,增加與普通班孩子互動,但是校長一口回絕。後來我有機會與教育局科長開「特殊教育座談會」,得知「融合教育是教育局的重要政策」,他發公文至各學校要求重視融合教育,校方終於改變態度,我如願以償。
感慨良多呼籲勇敢爭取
多年的經歷,我深深體會特殊兒在現今教育體制下被漠視,又看到不適任老師尸位素餐,阻礙特教團隊發揮功能,到底特殊兒的人權在那裡?有沒有被重視?曾經有位輔導室主任對我說:「你不要一直爭取權益,這樣會被老師貼標籤。」我啞口無言。但是在教師節,寫卡片表達感謝時,趁機說出心中話:「您應該鼓勵老師用心教學,否則會被家長貼標籤。」
每當我向校方爭取權益時,常常聽到很多家長吐苦水,異口同聲抱怨老師態度差、孩子退步,可是當我邀請他們一齊站出來向校方申訴時,卻人人裹足不前,因為「人質心結」,擔心日後校方報復而打退堂鼓,甚至叫我放棄。
如果我們不勇敢站出來,誰會為我們的孩子爭取權益呢?我認識一位家長,拍下孩子被老師打傷的照片,事證俱在,校長馬上換老師。「不能換老師」不是牢不可破的鐵律,為了孩子該有的教育權益,我們要勇敢地為孩子據理力爭!
熱情接納,改變橫衝直撞
孩子的外貌看似常人,每次出門,我常因為他們逾矩行為而被誤解。
有一次,我帶他們去學校玩,弟弟文轍看到一位阿伯在做體操運動,他覺得很有趣,想跟阿伯玩,在一旁逗弄而惹惱了阿伯。我一再道歉解釋孩子是自閉兒,還是被兇惡的指責,我很難過,無力控制孩子的行為,只好接受陌生人辱罵。
我以為一般人很難理解自閉症,但是來到台北靈糧堂「喜樂家族」後,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記得初來時,孩子常會突然站起來走來走去,平恭老師立即抱住他,一直安撫:「沒關係,沒關係。」彷彿感受到擁抱的安全感,孩子很快坐下來。我在一旁看了很感動,在這裡,我與孩子都不會被誤解了。
來喜樂家族近兩年,起初孩子坐不住,幾乎每5到10分鐘就會站起來,一付「蓄勢待發」狀,我在一旁立即拉住他的手,他就緩緩坐下。去年5月,我有事回南部老家,央請朋友帶孩子參加喜樂家族,朋友以為可以不用陪伴聚會,就到對面的大安森林公園散步。結果,我在南部一直接到志工老師的電話,要我趕緊聯絡朋友回來。次週,我再帶孩子去聚會時,其他特殊兒媽媽一見我就說:「他一直衝、一直衝。」原來,老毛病又犯了,繞著會場不斷奔跑。但是這次我感受的不是責備,而是大家的接納與關懷。如今,孩子橫衝直撞的行為改善許多,我去參加「家長成長班」兩小時,不在身邊都沒事。
我也常接到志工老師的電話關心,知道我與先生時有爭吵,特別送我一本夫妻相處之道的書,只是我還來不及閱讀,就被其他媽媽風聞此書而借走了,看來每個人都想知道婚姻幸福的法寶。其實,先生的態度已經柔和許多,會扶持我一同爭取教育權益,現在還會幫忙照顧孩子。
小女人願作孩子的巨人
文軾、文轍已經15歲了。兩個孩子一文一武,文軾喜歡運動,而文轍字寫得很漂亮,喜歡電腦打字,我常拿課本給他打字,他打得又快又好,因此認識了許多生字和語詞。讓我擔心的是,文軾至今語言尚停留在單音,認知能力較差,而文轍能說出基本需求,但是無法理解抽象的語言與文字,因此溝通受阻。未來,渴望他們能順利考上高職,求學路不受到攔阻,這是我最大的希望。
學習,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我常常聽到家長說:「算了」、「反正他們也學不會」,我很不以為然。我接觸形形色色的老師,親身體會認真教學與打混的差別,才短短一週,孩子的學習成果竟有天壤之別。雖然孩子有學習障礙,但是仍有發展的潛力,不該輕言放棄。我勇敢地說出過往慘痛的經歷,希望能幫助年輕的父母們,不要害怕與校方溝通,要勇敢地站出來爭取孩子的權益。我可以體會與校方溝通的壓力,事實上,我的個性並不強悍,而且母親重男輕女的態度造成我自卑、膽怯,我一直希望能當一個被保護的小女人,不喜歡強出頭。我今日會勇敢地向學校爭取權益,是因為不願意放棄孩子任何一個學習的機會。
有人說:「站在巨人的肩上,可以看得更遠。」我願意讓文軾、文轍站在我的肩上,幫助他們看得更高更遠。
(本文取材自《我的微笑就像一首歌》一書第78~99頁,感謝「台北靈糧堂」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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