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阿斯王子的愛

文/沈秋香

低著頭的小小偷

波阿斯王子有一大片的麥田,他吩咐僕人,收割時麥穗不要撿得太乾淨,甚至打捆好的,可以讓它不小心掉在地面,任由窮苦人家拾取,不可以斥責他們,也不可以羞辱他們。

2005年11月,先生帶我去(馬來西亞)清萊山上的茶園,路有些陡峭。山上雲嵐迷漫,望著那片茶園,真的好美,好像看到波阿斯王子的麥田。先生說採茶時可以僱用山上的少數民族,他們就有工作,會有收入。置身在茶園中,我想到曾經是家後面的茶園……

父母為了討生活,更為了賺錢醫我(小兒麻痺)的腳,從台灣的鄉下搬到台北林口的磚窯,我們住在一排工寮裡面,後面隔著路是竹林,竹叢的後方是一整片的茶園,茶園中央隨著季節的遞換,會種植花生或地瓜,園主採收後,工寮的孩子們就會湧進茶園拾取遺落的果粒,它成為家裡豐富的食糧,有時後來不及等它成熟,小孩也會去偷挖。

有一天哥哥背著我,帶著弟弟來到茶園,挖起地瓜就放在我的身上,而我忙著採那白白的茶花,哥哥放地瓜時,就將茶花丟掉唸著說:「又不能吃。」過了不久我聽到吆喝聲,原來園主發現小偷了。哥哥和弟弟在驚慌中拔腿就跑,丟下我一個人,滿身都是地瓜,真的是人贓俱獲。杵坐在茶埂上,恨不得鑽進泥土裡,園主追喊著哥哥和弟弟,當他轉回頭走向我時,我的頭低到快要碰到地瓜了,園主沒有在我面前停下腳步,他故意讓責備從我身邊輕輕的走過。

在地上爬的我,被一群追喊的小孩,拼命採著那無力且變形的腳,著實的一記打醒我認清現實:「我是跟別人不一樣的,別人的腳是用來走路,我的腳是給人家踩的。」這是一片陰影,使我從此躲在陰影裡讓它侵蝕我的童年。

十歲時父母帶我去彰化二林喜樂保育院,由一位美國宣教士開辦的,許多殘障朋友住在一起。腳需要開刀矯正,才能穿鐵鞋拿拐杖站起來。站起來的我,離天似乎不再那麼遙遠。

開刀後頭一次回家,會走路了,爸爸和媽媽還是輪流背著我從車站走回家。沿路上小孩的好奇與直接的言語:「她的腳是鐵的。」

走進家裡,門口擠滿了小瓜頭,「她是在外國讀書耶!」很想矯正他們的想法,什麼外國!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媽媽很開心我可以讀書,逢人就說:「我那可憐的女兒,去外國人辦的地方讀書囉!」所以外國人變成外國。

工寮住的都是窮人家,不是外地人就是原住民。「窮」讓上學便得遙不可及,對於一個能上學的殘障小孩,被認為是天方夜譚。所以殘障孩子本來是用爬的,現在會走路了,雖然像機器人一樣,卻也是一個驚訝!驚訝挪去我被欺凌的角色,慢慢地跟一些小女孩成為好朋友,在一起寫功課,有時候也幫她們寫。

有一次有個小女孩的哥哥因為不喜歡寫作業被父親責打,尤其是書法,我就幫他寫書法。哥哥有很多的朋友,我也幫他們寫,從此他們成了保護我的人。當你擁有點能幫人的能力,也會讓別人看到你,接受你。

當一夥人一起出去時,會有幾個人陪我慢慢走,走了一段路後,他們就忘記我了,他們邊走邊講話,遠遠的把我拋在後頭。每次我都不敢講話,咬著牙,拼命的追,想跟上他們的腳步,往往只能追著他們的背影,越離越遠。有一次,我躲在牆角旁,希望他們會回來找我,當然失望了。小孩子玩得太開心,什麼都會忘記。從此以後,無論他們用什麼方法說服我,我都不會跟他們出去玩。

有一年暑假,我的好朋友是隔壁的小女孩,她的媽媽看我整天在家,剛好她要去找茶園後面的人家,叫我一起去,我膽怯地猶豫著,小女孩一直鼓勵我「去啦!妳慢慢走,我會陪妳的。」也是太久沒出去了,而茶園是驅使我走出去的力量。

來到三合院的村莊人家,在他們忘我的談話中,我無聊的坐在長板凳上,不久男主人從外面回來,他的驚訝烙印在我曾經相似的臉龐,突然我可以揣測園主心中的想法:小偷竟敢來我家作客。我的頭立刻低下,眼睛看著他的腳步從這端走到那端。

他問歐巴桑:「她會走路嗎?」

歐巴桑回答說:「穿鐵鞋,拄著拐杖才會走路,以前是用爬的。」

他們的話題開始在我身上打轉,男主人嘆口氣走進房間。女主人走到我面前,我似乎聽見她的眼淚滴落的聲音。

她的手來回摸我的頭說:「可憐的孩子」,她的手又摸我的臉,「長得這麼可愛,卻又這麼可憐,真是失德啊!」

要離開他家的時候,男主人也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急促的腳步站在我面前,我帶著歉疚的心垂下眼簾,不敢看他,心裡反覆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的拍著,我再一次把頭低下……

回家的路上又經過那片茶園,我在想:園主還記得我嗎?在地上爬全身髒兮兮的我,唯一乾淨的,是那雙常常被淚水洗過的眼。就在這時候,我的思緒栽進以前的場景裡。我停了下來,似乎看到小女孩身上都是地瓜,但是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因為她的頭好低好低。忽然小女孩的頭與我的頭同時抬起,小女孩看著哥哥與弟弟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而我也看到我的朋友與她的母親的背影逐漸走遠。我的心暗了下來,知道有些路會有人陪,有些路要自己走。我慢慢的,慢慢的走回家。

(作者三歲時罹患小兒麻痺症,18歲讀完國中,25歲高中畢業。本身精於工藝,2000年與先生莊如明牧師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創立「雙福殘障自強發展協會」。

本文轉載自《走過心情的溫度》一書第22~26頁,感謝作者慨允轉載。有意購書者請洽喜樂保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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