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拔除的刺

文/陳攸華

我相信,我是被上帝揀選的人,我生來就有一根「刺」,雖然那是一根永遠不能拔除的刺,但我認為,它是上帝的恩典,因為刺的正面就是恩典,恩典的反面就是刺。而且主耶穌基督說:「我的恩典夠你用的。」因此,我相信「在世上我們有苦難,但是在祂裡面,我們有平安」。

我想,只要用熱情、積極的態度面對人生,憑著無比的勇氣和毅力,一定能夠從黑暗中找到生存的價值。

 

小小人兒

聽父母形容,母親懷我時一開始有流產的跡象,但在安胎之後,懷孕過程中沒有任何異狀,問題是在我出生後才開始的。我在五個月大時,身體還是軟趴趴的,和一般嬰兒很不一樣。因為大多數五、六個月大的嬰兒身體的肌肉相當結實,也可以慢慢學著坐或爬了,但是我的全身卻又軟又小,只能躺著。父母覺得情況不大對勁,立即帶我到當年很知名的兒童醫院作詳細檢查,兒童醫院于院長是位非常有經驗的專科醫師,他詳細檢查後馬上斷言我罹患了罕見疾病「先天性軟骨發育不全症」,也就是俗稱的「小小人兒症」。于醫師並說,我除了先天性軟骨發育不全外,其他一切正常。至於病因,是先天性基因突變,患病的機率是四萬分之一。父母聽到這個青天霹靂的消息後,強忍著悲傷,帶我再到其他大型醫院作檢查,最後確認我將終身與「小小人兒症」為伍。可以想見,我的父母承受了多麼大的打擊,但他們十分冷靜與堅強,很快地就從震驚和悲痛之中走出來,接受了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並決定盡所有力量將我撫養長大,還要把我教育成能夠獨立生活,不需要依賴他人的人。

「先天性軟骨發育不全症」是指軟骨組織異常,使軟骨無法發育成骨骼,所以四肢沒有辦法順利拉長,身高只能長到一百二十至一百三十公分。

四萬分之一是個極小的概率,卻「不幸」發生在我身上;可是從另外一面看,也是在四萬人當中,上帝揀選了我,要我做「世上的光,世上的鹽」。

說起來這個病症比癌症還讓人束手無策,而且至今醫學上沒有治療的方法。因為癌症很有機會獲得控制,而且絕大多數的癌症也不影響病人外觀,他們一樣可以過正常生活。

但是「小小人兒症」患者卻非常「與眾不同」,我們的異常太容易被注意到,所以總是被人投以異樣的眼光。況且,我們沒有機會改變這個劣勢,只能降服地接受。

儘管醫學不斷進步,仍然有些病症像是「化外之境」,不受管轄,「小小人兒症」就是其中之一。換句話說,我罹患的病注定要跟隨我一輩子。

根據相關數據顯示,「小小人兒症」將一輩子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我也曾納悶,這事怎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後來我在海倫‧凱勒自傳《假如給我三天光明》裡找到了答案。海倫‧凱勒說:「自憐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如果我們對自憐讓步,就無法在世上做任何好事。」自憐自艾於事無補,我應該要接受這個上天給我的考驗,將此病痛轉變成人生積極向上的動力。就像海倫‧凱勒在書中所說,心性無法在舒服安靜的環境中發展。唯有經歷試煉與苦難的經驗,靈魂才能被強化,企圖心才能被激發,才能成功。

 

與其怨天尤人,不如面對現實

我的父母和兄弟姊妹身高都很正常,哥哥的身高甚至還超過一百八十公分。我的爸爸媽媽最特別的一點是非常理性,當事情發展到無法改變的地步時,他們不會逃避,而是認定這就是人生的無奈,與其怨天尤人,不如面對現實,並設法在最糟的狀態下做最大的努力。

父母的勇敢與智慧,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最感謝爸媽的是他們沒有放棄我,把我當成一般正常的孩子來教導,不會把我關在家裡。相反地,他們鼓勵我面對群眾,所以我不會羞於見人,能坦然的面對眾人。我覺得這種坦然的心理,是影響我人生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也因為有這種坦然,讓我能勇敢的面對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把自己關在象牙塔內,也因為我走出了象牙塔,所以,從小到大接受正常教育,沒有受到疾病的影響。因此,才有專業的能力獨立經營自己的人生,而能對國家社會做個貢獻者,而不是一個依賴者。這也是我對和我有同樣困境者最大的期望,能為國家社會有所貢獻,而非一直需要仰賴他人的扶持。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妹妹長得比我高,後來爸媽告訴我:「妳得了一種病,會讓妳長不高,希望醫療越來越進步,以後能夠讓妳長高。」我只是把父母這番話當作一件事情聽進去,並沒有特別悲傷,這可能跟我個性大而化之有關。除非碰到巨大衝擊,不然我很少哭,印象中我不曾為自己的病痛哭過。爸媽很早就了解,我不是一個鬱悶的人,凡事想得開。媽媽常說,她搞不清楚是因為我的堅強個性促使我勇於面對挑戰,還是「小小人兒症」造就了我的堅強與開朗。

對我來說,從小就學會兩面作戰,一方面要努力適應身材過於矮小的問題,一方面要應付外來的各種挑釁。

校園霸凌是近來大家很關心的話題,霸凌也發生在我的童年時代。我四歲進幼稚園就讀,當時的身高就比同齡孩子矮了一截,有些頑皮的同學看到我個子矮小,就欺負我,或罵我「矮冬瓜」,遭人側目還算是小場面,小時候我就學會武裝自己,被他人嘲笑、歧視或辱罵時,通常不退縮,而是選擇正面回擊,會不甘示弱地罵回去。當時的我會想到用各種方式反擊,因為我沒有辦法罵別人「矮冬瓜」,就罵他們「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如果別人打我的頭,我會用雨傘打他的腳。由此可見,我一點也不羞於見人,反而有凶悍的一面,這也許就是造就我後來個性堅毅的主因。

當然,除了遭人霸凌之外,也享受到不平凡的友誼。在念幼稚園時,我和鄰居王之慧一起上幼稚園,她是高高瘦瘦型的孩子,照理她應該不是坐在前排的位置,可是老師卻安排她坐在我的旁邊,所以她總是保護、照顧我,尤其是別人欺負我時,她就成了我的小保鑣。還有,幼稚園老師也給了我許多溫暖,我剛升上大班時得了腎臟炎,必須請假在家休息,當時有位彭老師特地到家裡來看我,還帶了學校的點心來給我,我想那是我一生中吃過最好吃的點心。

因為有這些關愛與扶持,所以我不是一個會躲在黑暗角落偷偷落淚的人,也不認為自己身材矮小就該被視為異類,因為我根本沒有做錯事。

既然「小小人兒症」是基因突變造成,所以沒有人該為此事負責。我最無法忍受有些人認定如果家有殘障兒,一定是家長或殘障兒前世為惡的結果。這種說法,根本是對我們以及家長的「二度傷害」。相反地,他們應該認為,這是上帝給你的禮物,因為在四萬人中祂揀選了你。

(陳攸華為軟骨發育不全的患者,39歲獲得英國雪菲爾德大學博士學位,目前為中央大學教授,2010年獲得傑出人才發展基金會之傑出人才講座。本文摘錄自《120公分的勇氣》一書29~36頁,感謝「張老師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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