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班出來的教授

文/陳攸華

脫離放牛班

前文提到,就讀台北市立金華女中時,學校為我們進行智力測驗,我因為來不及做完的所有題目,被學校編到放牛班。學校很自然地將重心放在升學班學生身上,非升學班不是學校關注的焦點,所以放牛班學生不太受到老師管束,老師對我們的態度是「放牛吃草」。

在此過程中,我不斷跟自己對話,我想,改變似乎已是寫好的人生劇本,我要求「NG」,重來一遍。在這種鞭策的動力下,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機會,我必須努力和時間賽跑,拚盡全力作改變。終於在升國三的暑假,如願被調到升學班。

我從這件事情上學到,每個人都能憑著自己的力量去改變自我、超越自我。記得我在立法院工作時,有次在公車上遇到以前金華女中放牛班的同學,當時她在警務處擔任工友,了解我的職務後,由感而發地說:「還是努力念書比較好。」

不過編入升學班後,我面臨一個以升學為主的新生活,與同學的互動也有了新挑戰。

我編入金華女中三年一班後,班上同學對我很好奇,因為身高關係,許多同學把我當作「玩具」。說起來班上同學高矮胖瘦皆有,有兩位身高一百七十幾公分的女生,她們屬於「天龍」型;我只有一百二十公分,當然就是「地虎」了。

當時班上有五、六十位同學,顯得非常熱鬧而且擁擠,這也會影響同儕間的互動。或許是因為強大的升學壓力,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浮動,會設法自行尋找宣洩的出口,有些人就會作弄我,這應該也算是種欺負,以及陽春的「霸凌」。坐在後面幾排的同學特別會整人,是全班的「地雷區」,只要我走過去就有狀況發生。有次,同學把我的椅子藏起來,我不知道是誰在惡作劇,只能對著空氣罵幾句就算了。對於同學的「霸凌」,我都是以沉靜冷調的態度面對,從不為此哭泣,也不會暴跳如雷,而且氣過就算了,不記恨,始終採取「冷處理」的作法。畢業多年後,和幾位金華女中升學班同學聚會,有位同學陳斐卿說,她一直清楚記得我每次被同學作弄後,頭都會微微偏一邊,嘴裡嘀咕一陣子後就緩緩走開的背影,我的行為語言似乎在說「我先忍著,會再想辦法回敬你」。

有一次,我收到之前放牛班同學的邀請,參加她們班上的同樂會,我欣然前往,結果被升學班同學看到,她們很不爽地在教室窗戶外嗆聲:「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班的?」我不以為意,繼續跟放牛班同學開心的互動。

不過,升學班也有非常有愛心的同學,例如有位叫「阿珠」的女生,因為我們兩家住得比較近,她時常帶著我一起搭公車上學。還有一位高高瘦瘦屬於「天龍」型的同學林欣芬也從不欺負我,她很友善,把我當作好朋友,還曾到我家玩,有次她提醒我,班上有同學密謀要整我,希望我預作防範,雖然後來並沒有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但我一直很感激她的情義相挺。

升學班同學大都很敏感,許多同學都認為我享有特權,老師對我的處罰比較輕。舉例來說,我們的英文老師──石虹老師是出了名的嚴師,英文測驗如果錯一題就會被石老師打一下,但班上同學的耳語是「老師打陳攸華下手比較輕」。

石虹老師是否對我「優待」,我不敢說,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很崇拜她,她為人非常堅強,讓我覺得有為者亦若是。

石虹老師對我十分鼓勵,她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寫了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寫道「I wish you happy!」(我希望妳快樂!)我到現在都記得這句話,長大後慢慢體會周遭的事情,覺得這句話很能撫慰我的內心。

我和升學班同學相處雖然只有一年,但畢業多年後再重逢時,大家仍然沒有距離與隔閡,感情好像比在學校時還好,中央大學的陳斐卿教授、任職於兆豐金控的陳翠等同學,現在都是我的好友。我到中大任教前,陳斐卿教授已在中大服務多年,她給了我很多建議,對我適應新工作和新環境助益很大。另外,我從國外回來之初,如果不是陳翠的幫忙,我可能連申請信用卡都會被銀行拒絕,因為我在台灣沒有相關資料可以查詢。

當年我從放牛班轉到升學班,要在「分數至上」的班上適應與生存著實不易,班上同學本來有點排斥我,質疑我可能會把班上成績拉下來。記得我剛轉到升學班時,班排名殿後,但我不服輸,所以很拚命,一路追趕,成績由三十幾名逐步進步到二十幾名,再由二十幾名往前衝到十幾名,還因此受到老師的公開表揚。

不過,當年的高中聯考我只考上復興高中,因為學校離家有點遠,因此決定報考私立中學,並以榜首成績進入聖心女中。

 

從榜首變成平庸之輩

如果說國中階段是「倒吃甘蔗」,我在高中階段情況正好相反。我以榜首身分進入聖心女中就讀,身上彷彿罩上了一圈光暈,學校提供我獎學金,並對我寄予很高的期望。我卻因而自滿,並逐漸忽略課業,成績後來一落千丈,學校認為我只是資質平庸之輩,就取消了我的獎學金。

沒有什麼事是一成不變的,我驚覺到任何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光環,都可能被隨時收回。我像是童話故事「灰姑娘」裡的女主角,午夜十二點過後立刻被打回原形,馬車變回了南瓜,全身華服變成原來的破舊衣衫。

「求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句話以前只在教科書上讀過,後來的親身經歷才讓我真正了解其中的涵義。因此,我學會謙卑,也懂得反省,時時警惕自己要努力不懈,否則曾經擁有的光環反而是種諷刺。

我在聖心女中的英文老師張潯兮對我影響很深,有一回,我在週記上抒發對自己未來有許多的擔憂,結果她在我的週記上寫了一句話,「人如果只想到自己,永遠不會快樂。」當時我只是個高中生,不太懂老師這句話的意思,逐漸成長後,才懂得老師這句話的用意,我慢慢想到別人、關懷別人,很多東西當時沒有反應,會隨時間發酵而產生很深的影響。

張老師的故事是另一道觸媒,讓我變得非常獨立。張老師二十七歲守寡,當她懷著第二個孩子,先生罹患重病,病情拖了一年即不幸過世了。在獨立撫養兩個孩子的過程中,老師備嘗艱辛,她曾經因為買房子向銀行貸款遭到拒絕,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不容易借到錢,銀行只因為她沒有丈夫,即使她有份穩定的教職工作也不願放款。張老師永遠記得,當時她到台北市衡陽路的彰化銀行貸不到錢,受到這個刺激,讓她一路從彰化銀行哭回家,後來還是跟親戚借錢償還房屋貸款,再努力清還債務。

高中畢業後,我仍和張老師保持聯絡,她說了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不要以為女生結了婚後就沒事了,妳的人生問題經常需要獨立面對和解決。」張老師的故事使我坦然面對單身生活。

 

三十六歲的博士生

從馬里蘭大學修讀完碩士回國,我找到兩份工作。一是在立法院電腦中心擔任系統分析師;一是在輔仁大學當兼任講師。

我要求自己工作認真,希望把每件事做到最好,可能到了有點「龜毛」的程度,所以我在立法院電腦中心帶領的團隊成員都頗有怨言。因為我為了不拖延進度,會要求同事加班,當然我也會陪著大家加班,一起完成任務。直到後來因為工作進度超過預期,效率超前,整個團隊獲得獎勵,大家才體認到我的要求是有意義的,從此也就沒人抱怨了。

我不是那種只求有個安穩飯碗就滿足的人,那段期間,我的工作相當穩定,待遇不錯,能力也受到長官肯定,只要我願意,相信可以做一輩子。但是我很清楚那不是我的終站,我想接受新的挑戰,於是我以三十六歲「高齡」前往英國雪菲爾德大學(University of Shefeld)攻讀博士。

(陳攸華為軟骨發育不全的患者,39歲獲得英國雪菲爾德大學博士學位,目前為中央大學教授,2010年獲得傑出人才發展基金會之傑出人才講座。本文摘錄自《120公分的勇氣》一書105~112頁,感謝「張老師文化」慨允轉載。)

 

Tags: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