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勞作

文/余欣蓓

 

社會主義女性學家探討,家務勞動如何可被視為婦女的重要職場經驗,在家務實作中,翁美川將一天女人的生命時光切割成給先生上班、兒子學校生活、公婆飲食起居的各種零碎小片段,學院教育養成的知識份子女性理想實踐盼望,在家庭中成為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幻夢,所幸家務勞作培養起的責任與時間感,仍使美川稍稍感到日起有功的前進節奏。

60年代台灣傳統婦女在婚後對家庭歸屬的責任心,與對自我實踐的兩難與牽扯,在美川身上成為縮影。

猶記得一個夜裡的晚餐飯後,陪著兩位國小生的兒子寫著學校功課時,美川感到自己心裡的孤寂與萎頓,曾經年少許下的精神照護陪伴之夢,漸漸成為越來越不著邊際的想像,家庭主婦的夢想眼看就要在先生工作與孩子成長中被犧牲掉了。

此際,命運的話筒響了。

羅春嬌督導在電話那頭輕快地和美川聊著近況,提及市立療養院(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 )希望能辦一個創舉,讓日間留院裡的精神障礙朋友可以在醫院一隅成為咖啡屋成員,藉由工作訓練病友與來醫院就診的社會大眾進行互動,院方需要一位可以兼職、帶領病友工作的有護理背景的老師,「不知道妳願不願意呢? 」羅督導誠摯邀請美川成為松德院區的醫療體系團隊。

這樣美好的邀請,對於成為全職家庭婦女已經十多年的美川而言,有如天籟。美川在心裡不計萬難地希望自己可以接下這個任務。當年未完成的第二顆種子,終於在多年後,發芽了。

 

有何不可的緣起:日間留院的日升日落

初次聽到日間留院,或許心裡會感到十分納悶,有日間留院那有夜間留院嗎? 其實這是松德院區對精神障礙朋友進行的醫療照護,日間留院顧名思義是日間照護,夜晚便各自回家與家人互動。市立療養院日間留院成立於創院數年後,在1990年這年決定重塑運作模式。

在台灣民眾對精神障礙患者普遍存在汙名化,認為精神障礙者就是神經病、精神有問題,賦予危險、骯髒的可怕想像時,市立療養院便與其他少數精神科專業醫院,一同承接了這群不被社會諒解的生病心靈,開啟精神科治療的大門。

日升日落,有精神障礙患者的家庭承受各種磨難,他們帶著痛楚將病人藏起來,私下尋求管道醫治,或是求神問卜、或是密醫密藥,然而真正有機會走進正規管道治療的精神障礙患者,少之又少。

在報章雜誌對精神障礙者因著不理解而扭曲報導的一則則新聞底下,真正有需要的社會大眾也求助無門。市立療養院架起了這道走向正規治療的橋樑,儘管能走進來的還是少數,但憑藉著醫護人員、病友與病友家屬的努力,這座通向彩虹的橋樑,漸漸地向光明之路延伸而去。

羅督導便是這座承接危險心靈之橋的重要築橋人。羅督導本名羅春嬌,在醫院服務的漫長33年歲月裡,她漸漸成為精神科的重要發想推動人。1990年,市立療養院新院長簡錦標留美歸來,對院區裡的精神治療充滿期待,他希望能創造一個更自由、嶄新的治療精神病友天堂,在那裡,病友的人生不再只是拿藥、抑制,更有可能飛翔、展望,向康復之路邁進。

醫療團隊於是想出一項創舉──不如就來開一間咖啡屋吧! 讓精神障礙病友走向人群、服務社會大眾。在醫院空間裡將其中一隅撥給病友去勞作,如果病友可以有工作的實作訓練,他們或許可以找回失落的記憶,重新尋回腦中掉落人群的螺絲,重新連結,回到人間。或許,他們有機會康復。而這樣的計畫需要一個新的主持人來帶領,他會是兼職的主管、專職的計畫人員,既有護理背景又對這計畫深感熱忱。

美川接下了這份工作,也改變了之後無數因為美川而走向復健之路的病友命運。

咖啡店就要開張了,全院醫護人員都非常雀躍,取名為「有何不可」咖啡屋。

為什麼不呢,我們來做做看吧! 咖啡屋在物理空間的軸線上,僅僅是市立療養院的一小角,然而在時空長河上,卻是台灣精神醫療病史上的重要一頁。「有何不可」咖啡屋就要上路了,無數迷航心靈走向自我的征戰之路也即將啟程。

美川開始走進市立療養院的大門工作,自由的風在吹動,她是再次進入職場的家庭主婦,一般人會說二度就業,而美川心裡十分明白,終於能有機會重新走向精神障礙者的照護之路,這一進去她將永不放棄。她也許起步得很晚,但往後的人生,美川與精神障礙者的生命之歌,將永恆歡唱下去。

這一次的二度就業,沒有離場的打算,在精神障礙的照護之路上,美川懷抱著熾烈的熱情,迎上心靈的渴望。而她需要處理的第一個難題,是婚姻與工作的兼顧。這一次,她得遊說家族成員來認同她的決定,這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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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信仰給了美川堅定的力量,而她持之以恆的愛與耐心,則給了來自四面八方、不同原因所造成精神受創的精神障礙者廣闊的力量,那裡頭有不分宗教的療癒泉源,那是人人都渴望被關愛、被期待的心情。

2009年的一天,美川在工作日誌裡寫下:「與精障朋友相處、陪伴他們已有16年之久,感謝上帝給我恩賜,對人的關懷有所負擔,讓我學習到與人的關係。所謂『關懷』並不是要替他們做許多事情,剛開始要用多的時間陪伴相處,了解當事人的個性、背景,漸漸地再給予適度幫忙。至於幫忙是在一旁給予他自主性、從旁扶持,讓他自己站起來、自己走出來,我的角色只是陪伴而已。與他們的關係是有一條無形的線維繫著,這就是所謂『關懷』的意義。」

或許,一個人可以在無望的深海裡沉睡不醒;也可以在活絡的支持體系裡,重新綻放笑顏,成為一朵璀璨的花。他有機會睜開他的雙眼,重新回到世界,而那份機會,需要一整個支持體系,眾志成城的關懷系統。

 

共榮的合作生命體

在美川已然漸漸建立起的工作鍊中,能夠到「士林好所在」工作的病友,已經是透過醫院評估,有病識感,能夠按時吃藥,也在融入社會的功能上有一定程度恢復的病友了。

在這樣的個案裡,美川循序漸進地安排工作,讓病友們練習參與,比方製作家事皂、包裝物品與愛玉、撿貨等。而無論合作社因為事物擴大而擁有多少不同的站名,不變的始終是勞動合作社裡「共同勞作、共同生產」的精神,在主婦聯盟合作社的共榮體系中,扶持、陪伴精神障礙工作者重回社會大門,也是實踐不分階級、互利互惠的人權理念。

透過各式各樣的手作勞動,共同工作者在齊心協力裡將共同評估、挑選過的食材,進行各種有效利用,再次生產成各式天然加工品。

當精障病友進入了生產與消費體系,成為工作場裡共生共榮的一環時,他們也了解到自己生活裡的一切所需,來自眾多他者的努力。病友們重新在斷了線的腦袋裡,連接上一條條帶有溫度的天線,感受五感甦醒與世界運作,走出自己的小宇宙。

那些不知道在何時因為車禍、病痛、遺傳等各種不明原因而走向滅絕的天線,在勞動中重新展開了效能。

重回工作場代表更多的互動,除了單純的手作包裝、製作產品,也來到更艱深的任務,如揀選乾貨、蔬果,辨別菜種等。

四季有榮枯,四時有風景,伴隨工作場的日升日落,一旁一同工作人員的臉龐也慢慢清晰起來。勞動合作社所帶給精神障礙朋友的工作訓練,其意義遠遠大於工作本身,那是一整個世界的延展,從心內走向心外。

我們不知道何時病友內心的窗會被打開,也不知道何時他們的窗會再次因為不知名的風而被關上。然而只要懷抱著希望,堅持等待與合宜的關懷方法,無論多久,窗都有打開的一天,而那一天,微笑的人將不只有病友,還有一起陪伴、走過的支持者,病友的事從來就不是他一個人的事,那是整個社會都可以來幫忙,整個宇宙都為之動容、神聖的事。

2003年,美川離開了工作崗位10年的「有何不可」咖啡屋,全心將力氣放在「士林好所在」工作站與「生活者工作坊」團體,直至2015年她將士林好所在交由新站長經營,自己則來到山明水秀的地方,再次開闢新站所「智立勞動合作社」,精障病友的工作訓練也持續不斷地進行著。

而我終於明白,只要美川在哪裡,那裡便是永遠的工作訓練場。這一場陪伴精障病友之路,美川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而她還打算繼續走下去,在這場沒有退場機制的球賽中,陪伴者不問輸贏,只想陪球員繼續把球練下去。

(本文摘錄自《大霧中人:思覺失調工作錄》 一書第44~49、102~106頁,感謝「健行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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