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處逢生 大哥捐腎給我

文/徐凡甘

 

我能很快從考得不理想的負面情緒中走出來(醫師夢碎),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上大學前的暑假,我接受了腎臟移植手術,得以帶著「重生」的雀躍展開大學生活。

等待器官移植 路途漫漫

 

國三開始洗腎後,醫師也安排我到「財團法人器官捐贈移植登錄中心」登記,排隊等候腎臟移植的機會。到高中畢業我洗腎已經三年多,高三下學期大學推薦甄選放榜後,離大學開學還有將近半年時間,林口長庚為我換腎的一般泌尿及腎臟移植科醫師江仰仁認為,這段時間很適合做腎臟移植手術,但器官捐贈我已經等了三年多,現在醫師想評估親屬捐贈可不可行。

腎臟移植分為兩種,一種是由沒有親屬關係的腦死病患捐贈的「屍腎移植」,來源少,而且腎源必須跟患者的基因匹配才能派上用場,只能耐心等候;另一種是由病患的三等親以內的近親捐贈的「活體移植」,活體移植的捐贈者必須是與患者血型相合而且身體健康的成年人,通常腎臟沒有發生損害,手術成功率高,唯捐贈者術後要長期追蹤腎功能。

我國三發病後沒有立即考慮親屬捐腎,主要原因是做腎臟移植手術,從術前評估、身體狀況調整,到術後康復與生活適應,需要兩、三個月甚至半年,我勢必得休學,加上如果家人捐腎給我,家裡就有兩個人住院。

但那時爸爸車禍,有兩、三年的時間每天跑醫院做復健,媽媽家庭工作兩頭燒,大哥本身就需要人照顧,二哥在軍中無法照看家裡,所以那時親屬捐贈行不通。我年紀小,身體新陳代謝快,洗腎效果好,醫師認為不妨先洗腎幾年再評估親屬捐贈。另一方面,年輕病患在器捐的排序上比較優先,或許日後會有機緣等到善心人士的大愛。

雖然我「等得起」,但等待器官捐贈其實很折磨人。首先,醫院完成醫學評估後,必須上器官捐贈移植登錄中心的網站填寫「器官移植等候者登錄表格」,患者才能成為器官移植的「候選人」,之後醫院還得定期更新登錄資料,保障等候病患權益。

台灣器官移植手術成功率高達97%,只要等得到器官,基本上不必擔心手術成敗,但可能受傳統「死留全屍」的觀念影響,加上忌諱生前談論死亡及交代後事,因此台灣器捐的風氣一直不盛。尤其台灣洗腎人口多達8萬人,洗腎盛行率全球第一,因此各類器官中,等待腎臟移植的人數最多。依器捐中心的統計資料,2017年度有超過7,200人等候中,但完成移植者不到200人,所以在器捐中心排隊等腎臟移植的病患,只能等、等、等。

當器官有來源時(通常是瀕死及腦死患者捐贈),勸募醫院上網到器官捐贈移植登錄中心填報捐贈者資料,此時登錄系統會比對「候選名單」,依照分配原則及評分標準產生「器官分配排序名單」,總分最高者優先,這是因為器官得來不易,希望確保每一個捐贈器官能發揮最大的功能,因此將機會優先給最適合的對象。

一旦確認有器官可移植,醫院會同時通知排序優先的數名病患,接到通知的病患必須馬上趕到醫院做準備,但醫院通知病患的時間不一定在白天,在等待器官捐贈的這三年多,我曾經兩次在凌晨1、2點接到電話,要我趕快到醫院報到,這種情況通常是有車禍傷患腦死,家屬忍痛決定捐器官。

接到電話只是表示你要準備,因為你只是優先名單之一,並非最後人選,但是接到電話,無論那時在做什麼事情,上課、工作、睡覺,為了爭取一線生機,都要馬上放下手邊的事,收拾行李直奔醫院,因為如果你就是那個幸運兒,待器官送達醫院,就要馬上接受移植手術,術後必須住院一、兩個月,然後還可能得休學一學期或留職停薪一年調養身體,也就是,你隨時要有心理準備,一旦動了移植手術,你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生活如常。

 

「為什麼我不能捐腎給弟弟?」

從國三到高三,等了三年都沒能等到器捐中心的好消息。高三我確定上台大農經系的時候是4月,到9月開學還有五個月時間,江仰仁醫師認為這段時間適合做腎臟移植手術,他開始考量親屬捐腎的可能性。

江醫師敲定日子約我們全家人商談,身為職業軍人的二哥因為在軍中無法到場,爸爸、媽媽、大哥和我一起去林口長庚。我爸爸因為年齡及身心狀況,沒有辦法捐腎給我,媽媽在我高二時罹患淋巴癌做過化療,不符合捐贈條件;二哥其實很想捐腎給我,只是他請示長官時,長官提醒他,捐贈器官給家屬需要請長假住院一段時日,而且捐贈器官可能影響捐贈者的體能,職業軍人非常注重體能,若因體能衰退被迫退役,還得賠償國家長期栽培的費用,長官奉勸他三思而後行。因此,為了二哥的前程,我們也不考慮讓二哥捐腎。

於是醫師拍板:繼續等待器捐中心消息,此時,全程沉默未出聲的大哥突然開口問:「為什麼我不能捐腎給弟弟?」

大哥天外飛來的這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人生!

大哥由於多重障礙,除了跟家人話多了些,在外面他不常說話,從小到大,他都是媽媽的跟班,媽媽人在哪裡,他就在哪裡,平常全家聚在一起時,無論我們在做什麼,他不是在旁邊默默的看、聽,就是做自己的事情。因此那天在林口長庚醫院,醫師跟我們討論家屬捐腎的可能性時,他也是坐在旁邊靜靜的聽。當討論結束、全部人起身準備離去時,他可能很困惑,為什麼醫師逐一詢問家人能不能捐腎給弟弟,但偏偏沒有問他,於是他就自己發問了。

而醫師之所以跳過大哥沒問,就是因為大哥是身心障礙者,醫師不認為智能障礙的他有自主決定能力,但其實中度智障的大哥並非全然無知。

大哥讀國小時,課業在班上當然是落後的,但透過學習,他有基本的識字能力,也會簡單的四則運算。只是小學時哥哥常被同學欺負,把他關在廁所裡,嘲笑他是低能兒,上國中後霸凌情況更嚴重,因此媽媽將哥哥轉到啟智機構。啟智機構重視生活自理能力及一技之長的培養,而不是課業學習,加上他每隔一段時間癲癎就會發作,導致學習能力和社會能力逐漸退步,但對事物的理解能力還是有的。

比如我生病這件事,完全在他理解範圍內。二哥小學畢業就離家南下讀軍校,在家裡,大哥看著我長大,從小我健健康康活蹦亂跳,但國三時我生病了,爸爸媽媽大哥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以醫院為家。大哥知道我生了很嚴重的病,住了好幾次醫院、開過好幾次刀;他也知道我考上建中,而建中是很棒的高中,他常常把「我弟弟念建中」這句話掛在嘴邊,覺得弟弟考上建中好厲害,他與有榮焉,但是他跟我吵架時,也會拿這件事來嗆我:「你讀建中了不起啊!」

但無論如何,大哥身心障礙是事實,而且捐腎這件事太重大了,如果醫師或爸爸媽媽或我主動問他,恐有誘導意味,也有道德風險。

而那個當下,是什麼力量讓大哥問出這個問題,我想就是手足之情了!

大哥在關鍵時間說了一句關鍵的話,改變我的一生。

 

深厚的手足之情

我跟大哥相差7歲,我出生時大哥已上小學。別人家都是「大的要讓小的」,但大哥由於情況特殊,我家是「小的要讓大的」。小時候我不知道大哥是不一樣的孩子,每當兄弟搶玩具、吵架到大打出手,不管是誰錯,媽媽總是要我讓大哥,加上媽媽花好多時間陪哥哥,我常常有被放生的感覺。我很不平衡,心裡很委屈,明明我才是家裡的老么,卻得當老大,事事得自己做,哥哥比我大這麼多,卻好似家裡最小的孩子,備受媽媽呵護,幫他做這個做那個,真是不公平。

因此有好一段時間,我心裡有很多怨氣,我氣媽媽偏心大哥,我還討厭大哥,都是他,害我日子這麼難過……。但隨著年齡增長,我懂事了,終於明白為什麼大哥需要家人更多的耐心愛心及包容。

我開始心甘情願讓著大哥、照顧大哥,二哥讀軍校後,家裡就大哥跟我兩個小孩,我陪伴他、他陪伴我的這種感情,無可取代,因此我到台北讀高中後,哥哥總是非常期待我回家,只要聽到媽媽說「弟弟今天要回家」,他那天就特別有精神,早早拿著板凳坐在家門口等我。而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摸摸大哥的頭,然後跟爸爸媽媽報到,再轉頭問大哥:「哥哥餓嗎?我們去吃東西吧。」

走去小吃店的路上,大哥會跟我聊天,雖然說得顛三倒四、辭不達意,但長久相處培養出的默契,我知道大哥在說什麼。到了店裡坐下點餐,因為大哥大字已經不認得幾個了,我就念菜單給他選,他通常選我念的第一道食物,其實不管吃什麼,大哥都吃得很香,彷彿在吃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這些日常的點點滴滴,就是我跟大哥的幸福時光。我知道大哥很愛我,但我沒想到,大哥愛我愛到願意捐腎給我。

同時,當天大哥這一句「為什麼我不能捐腎給弟弟?」問得時間點太關鍵了,如果他沒有在那個當下問,而是離開了醫院才問,其實沒有用,因為醫師不在場。他就是在那個瞬間,做了一個對我及對他自己很重大的決定!

要不是大哥主動提出捐腎之事,我們根本不可能去走後面的流程。活體腎臟移植的大前提是,捐贈者捐腎後完全不影響自身健康,因此前置作業繁瑣浩大,捐贈者與受贈者必須先一起到腎臟科門診,接受醫師安排的各項醫學配對檢查,配對符合後,手術醫師會對雙方及家屬說明摘取器官的範圍、手術的過程,以及可能產生的併發症、危險性如何等,讓大家充分了解。

接下來還要會診精神科醫師及社工師,對捐贈者與受贈者做完整的精神醫學及社會心理評估,之後捐贈者簽署捐贈同意書,醫院再彙整所有資料,送院內醫學倫理委員會審查,審查通過後,才能開始安排移植手術。手術完成後,除了醫療方面的照護,社工師還會再訪視捐贈者與受贈者,提供社會與心理的支持與照顧,協助解決其他適應問題。而術後追蹤治療不只受贈者需要,腎臟科醫師也會對捐贈者長期門診追蹤,留意他的身體狀況。

加上大哥狀況特別,在會診精神科及社工師這部分,更是要再三評估,確認大哥是在自由意志下做的決定,也能承受做這個決定的後果。

從大哥問「為什麼我不能捐腎給弟弟?」到醫學倫理委員會審查通過,共花了將近三個月時間,2010年6月22日我和大哥同時住院,做術前準備,6月15日進行移植手術,由大哥先開刀摘取一枚腎臟,我再接受移植手術。

那一天,大哥進手術房後,我在外頭等待,我擔心大哥比擔心自己多,大哥手術進行好久,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手術進行快10個小時了,我緊張不已,開始胡思亂想,這是正常的手術時間還是大哥出了什麼狀況?麻醉時間這麼長,對哥哥會不會有不好的影響……?幸而大哥手術順利,而接在後頭的我的腎臟移植手術,也在器官移植醫護團隊的巧手下,順利完成。

 

換腎後 我的靈魂不再被禁錮

腎臟移植手術是從腹部開刀,植入新腎臟,但並沒有拿掉我原來的兩枚腎臟,而是將新腎臟的血管接到我的腹部血管,再將新腎臟的輸尿管植入我的膀胱壁上,所以動完手術後,我體內有三枚腎臟。

手術後我醒來時,覺得喉嚨乾澀,滿滿的麻醉藥味,我想是因為全身麻醉時插入了輔助呼吸的導管所致;我的腹部裹了一層層厚重的繃帶,讓我動彈不得,我嘗試移動手臂,不料牽扯胸腔,連帶讓腹腔的手術傷口有如撕裂般劇痛。

開刀的傷口約有16、17公分長,布滿縫線,術後傷口第一次換藥時,見到隆起的腹腔,我心情複雜,因為隆起的肚皮下面,就是大哥捐給我、如拳頭大小的腎臟。起初身體不適應這顆外來的器官,我有一種肚子裡突然被塞入一顆石頭、還有熱熱血液竄流其中的噁心感,令我非常不適,然而適應之後,它就像我的第二顆心臟一樣,一天24小時不間斷工作,擔負起排除體內廢物的重責大任。

手術完成後,除了吃藥打點滴,我身上還接有導尿管、引流管,術後的第一個星期,基本上我就像木乃伊一樣躺在病床上,稍微翻身都會劇烈疼痛。術後半個月,確認新腎臟運作正常、陸續拔除身上的管子後,就可以出院。7月11日是我出院的日子,步出醫院那一刻,我好激動,覺得空氣好新鮮、藍天白雲好美麗,我終於告別痛苦的洗腎生涯了,我自由了!

移植後我得每天服用抗排斥藥(免疫抑制劑)和相關配合藥物,還要按時回診抽血追蹤,初期每星期要回診一至二次,等新腎臟的功能穩定了,我就可以像其他慢性病患一樣,一兩個月回診一次就好了。

雖然剛換腎的那個學期,我因為發生排斥現象而住院,又因為使用高劑量的抗排斥藥,導致免疫力降低,感染肺炎,前後住院將近一個月。但換腎後,我只要按時吃藥、定期回診追蹤檢查,平時再也不必花好多時間跑醫院洗腎,對我來說,換腎真的就像獲得新生,這是自國三腎衰竭後最大的恩典了!

幫我動移植手術的江醫師常在我回診的時候說:「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這顆腎臟,因為它有不一樣的意義。」我知道這顆腎臟象徵著哥哥對我的愛,我要好好守護它,用它好好地活著。後來我在一次應母校邀請回建中分享我的生命故事時,講到大哥捐腎這一段,台下一名學弟拍手鼓掌,帶動全場學弟與老師都為我大哥鼓掌,我忍不住熱淚盈眶,如果沒有我大哥,就不會有如今的我,沒有什麼比和大哥一起接受榮耀更令人振奮了!

 

響應器官捐贈

 

對我來說,如果沒有大哥捐腎,我不會有豐富燦爛的大學生活,也沒有機會探索自我、重建自信心,我的人生將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器官捐贈實在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值得的事情,所帶來的不只是生命的延長,更是受贈者整個人生及生命價值的改變!

根據衛生福利部中央健康保險署的資料顯示,每年健保的洗腎支出超過500億元,是健保支出最高的疾病,平均每名洗腎患者花費50萬元;換腎的成本則每名病患約33萬元,低於洗腎,而且換腎後就不再有洗腎的花費。

一個需要洗腎的青壯人士,因為健康欠佳,可能無法工作,或是只能打零工,但換腎後,他能回歸社會謀一份正職工作,他從消耗社會資源變成有生產力、創造經濟收入貢獻國家社會,是一個很大的翻轉。

雖然我的身體狀況不一定允許我身後捐贈器官,但我還是簽了器官捐贈卡,當我有機會在公開場合分享我的生命故事,我都會想辦法「置入性行銷」器官捐贈這個議題,希望大家多了解器官捐贈的內涵與意義,身體力行響應、支持。

(作者15歲罹患尿毒症、開始洗腎,高三時由多重障礙的大哥捐腎移植,2013年就讀台大農經系時榮獲總統教育獎,畢業後獲選「TFT為台灣而教」第一屆培訓教師。本文摘錄自《我的選擇,是把生命活得很好》 一書第70~83頁,感謝時報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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