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汝枋
就讀台灣師大特殊教育系時,在課業上,每個學期初,芯儀必須寫信給各科老師說明自己的情況,請老師先提供參考書目及教學大綱,她再依性質及內容請人錄成有聲書或申請製作點字書;同時徵得老師同意進行課堂錄音,並和老師討論報告繳交及應考方式。若有需與同學合力完成的小組作業,則要先想清楚自己可以勝任或無法達成哪些工作,再和同學說明討論……
一般大學生選完課之後,可能只要面臨「要不要蹺課」,或是「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在社團及打工」之類的抉擇;對芯儀而言,功課上的每個環節都是仔細思考、推敲與實踐的過程,她必須花費數十倍於其他同學的時間與精力,才能達到相同的學習品質。
她抱著這樣的態度用心生活、讀書,以總成績第一名大學畢業,並且順利進入台灣師大心理與輔導學系碩士班就讀,研究所畢業論文則獲頒台灣輔導與諮商學會「優秀博碩士論文獎」以及愛盲基金會「視覺障礙研究獎」。2010年,她更通過考試成為高考及格的諮商心理師。
焦點解決的正向力量
芯儀最終的目標是成為專業助人者,學術研究則是充實能力的百寶袋。然而,除了在學業上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穫之外,她的就業之路卻是一路跌撞,處處碰壁。
芯儀記得當年大學聯考前,拜訪師大心輔系主任爭取開放視障生名額時,主任問她︰「諮商輔導很注重當事人的非語言訊息,你曾想過失明對於學習心理輔導可能產生的影響嗎?」芯儀胸有成竹地回答︰「心理輔導重視的是用『心』而不是『眼睛』,用心去感受一個人,必定比用眼睛去看他更加深入。」
言猶在耳,當理想面臨現實的考驗,她必須接受嚴酷的社會眼光,以及失明對於工作實質上造成的不便。
大四時,芯儀打算和同學一起參加義務張老師的儲備訓練,但在報名階段就被拒絕。爸爸和她沙盤推演後,陪著她與承辦人面談,將機構的疑慮一一討論、化解,她才如願接受培訓。
接著經過三個階段的課程,與三百多人在錄取率僅百分之十的競爭下,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她才終於被錄取成為正式的張老師。
即便通過訓練,值班時,眼看其他人紛紛被叫到代號而去接電話或晤談,芯儀始終沒有個案預約;有些被安排與她晤談的個案發現面對的是視障諮商師,甚至會抱怨權益受損;由於無法正確判斷許多非語言訊息,也使她拙於即時感知當事人的情緒……,許久不曾如此徬徨無助的芯儀不禁陷入低谷。
此時,媽媽在職場上也發生重大挫折,她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被迫提前退休,因生活無所寄託而跌進深深的憂鬱中。芯儀運用專業技巧,陪伴媽媽走過這段晦暗的旅程,她發現,自己並不是所學不精,只是沒有發揮的機會。研究所一年級時,她又接觸到「焦點解決」學派,彷彿得到一把萬能鑰匙,徹底解開她的心結,也開啟了屬於她的、充滿正向鼓勵的諮商世界。
「焦點解決」是一種心理諮商方法,強調正向積極面與問題解決方向,這與芯儀的人生觀不謀而合,她學習將專注力放在發掘自己優點,而非改善缺點。
義務張老師設有督導制度,芯儀的督導恰巧也服膺「焦點解決」學派,每週督導時,重點都不在糾正她的錯誤,而是與她討論一週來的進步,由進步推展到更進步。當心中的正向力量萌發,她也自然而然建立起自己的諮商風格。
與個案首次見面時,芯儀一定會說明自己的視力狀況,以及可能對諮商造成的影響,請對方配合儘量用語言取代點頭、搖頭等方式溝通;並且取得對方同意,讓她握著對方的手,或拍拍對方的肩膀,以即時感知對方的情緒。
於是,從剛開始以為只要用心便「無所不能」,到無論如何用心都「無能為力」,再到清楚了解自己的「能」與「不能」,芯儀發現,與精神疾病個案協談似乎最讓她得心應手,而語言表達能力不佳的兒童,以及有暴力傾向的當事人,則是她必須迴避的對象。
芯儀笑著說︰「後來,社區很多精神疾病個案開始指名找我協談,也許他們覺得同為天涯淪落人,和我談完心情會特別舒服。」
命運比個案多舛的諮商師
許多個案認為心理師總是高高在上,自己的痛苦根本無人了解。但面對芯儀時,他們看到眼前這個人受的苦難比自己更深、命運更悲慘,不知不覺便打開心防。芯儀也從不以「助人者」自居,她說︰「我向來不用『幫助』這個字眼,我喜歡說『合作』。我並非自以為是的幫助你,而是你來教我,我可以如何協助你,所以我們之間是共同合作的關係。」
因此,芯儀從不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如果對方的生命故事令她動容,她會真誠的流下眼淚,她讓自己更透明,消弭彼此的距離;她不是已解脫的大智慧者,她與個案一起在紅塵中承受命運的不公平,共同尋找掙脫桎梏的方法。
由於必須使用大量語言與個案溝通,芯儀充分發揮想像力,善用各種譬喻。有次,一對因女兒中途失明而造成親子關係緊張的父女前來求助,她用溫水使蚌殼輕易吐沙的概念,引導從事廚師的父親耐心等待女兒自動打開心防;又以蚌殼化沙粒為珍珠為例,勸導女兒面對困境,迎向更美麗的人生。
芯儀說︰「對視障家長而言,最難的就是放手。一方面,台灣的家長普遍不信任孩子,不相信孩子具有極大的潛能,更不相信孩子能獨立完成任何大事。另一方面,視障家長往往有很深的罪惡感,他們認為,只要我保護你,就可以消除我的罪惡感。所以永遠走在孩子前面,或者手握方向盤,為孩子決定一切。」
芯儀想起失明後,父親對她說︰「因為你看不見,我必須很殘忍的讓你學一些別人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後才需要學習的事情。」當時,芯儀完全不能理解話中的涵義,多年後她才了解,由於父親毅然放手,她必須獨力面對自己的殘缺與不完美,自我接納之後再學習欣賞自己、重新建立自信,正向看待自己的失去,這艱難的過程其實需要家人比視障者更有信心,讓視障者有機會發揮潛力。
倘若視障朋友的家庭支持功能不彰,芯儀認為,最好的方式就是接觸「黑暗對話工作坊」。因為視障者最大的問題就在於無法悅納自己,這其實也是多數人的問題——憤恨另一半難溝通、主管不公平、同事排擠我、朋友背叛我、人情澆薄……,卻不願承認那個最深層的原因,其實是討厭自己,無法接納自己某些難以啟齒的缺憾。
當我們接觸過「黑暗對話工作坊」,便會發現有缺陷的人生並不是註定軟弱、只能等待同情與援助,若我們願意努力,必定可以呈現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當黑暗對話培訓師站上台,聚集的是充滿敬意的眼光,他們用不同方式活出生命的精彩,這樣的生命典範才有可能撼動那些自怨自艾的靈魂。
傷與痕理論
對芯儀而言,進入「黑暗對話工作坊」接受培訓師訓練,是再一次不向命運低頭的挑戰。由於右耳失聰、右眼全盲,芯儀平日皆倚賴左眼微弱的識別能力加上雙手的觸覺。旁人看來她的動作奇快、行動自如,其實是大膽摸索加上小心判斷的經驗累積。然而,「黑暗對話工作坊」培訓師必須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房工作,此時所有的光覺皆消失,視障者仰賴的聽聲辨位,對她而言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從接受培訓師訓練課程開始,芯儀便感到強烈的無助。十多年來,她早已欣然接受視力殘缺所帶來的不便,甚至悅納隨著時間流逝,視力更趨惡化的狀況。沒想到加入黑暗對話之後,她發現自己連當視障者的資格都沒有︰她無法分辨其他人的位置、無法利用聽覺了解環境的變化、無法自在行動。她必須承認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殘酷事實︰她不僅是弱勢,而且是弱勢中的弱勢!
在培訓課程中,芯儀幾次忍不住在黑房裡默默哭泣,有些話不斷在心中迴盪︰「你真的能勝任培訓師的工作嗎?你還是趕快放棄吧!」回家的路上,心底的衝擊仍不斷拉扯,她第一次意識到失聰竟然使她幾乎完全失能;更令她驚訝的是,原來她並沒有接受自己所有的殘缺。過去她以為自己的沒問題,其實只是昧於現實的樂觀。她覺得自己完全被打敗了。
幸而,多年來芯儀早已練就了解決問題的習慣,這是她從不斷的挫敗中體會到的「傷與痕理論」。她說︰「心裡有傷口絕對不是拿紗布去包住它,因為任憑我們如何掩飾,別人隨口一句『你又看不到』,或是發現別人唾手可得的事,我卻做不到,這樣隨時輕輕一戳,傷口便可能立刻血流如注。所以,唯一的方法便是取下紗布,讓傷口和空氣接觸。剛開始會很痛,但是它會逐漸結疤,然後不再疼痛,我們才有可能將這個疤轉化為生命中很重要、很美麗的特色。」
芯儀決定「認命」,不再企圖遮掩,坦然面對聽力的障礙,並且敞開這個傷痛,讓其他人知道聽力問題帶給她的困擾。於是,所有「黑暗對話工作坊」的培訓師都來協助她︰順子教她用觸覺定位,捷哥讓她優先挑選最適合的位置……
芯儀說︰「當你面對自己的無能,你才會發現還有很多可能,其實有各種方法可以解決你的問題;如果你不肯面對,一走了之以後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面對生命的打擊,她選擇正面迎戰。
最真誠幸福的團隊
除了消極尋求協助,芯儀在下課後回家拚命練習尋找方法。她打開電視,然後蒙上眼罩坐在轉轉椅上隨意轉圈,再判斷電視機的方向。她發現,如果電視沒有持續發出聲音,她便無法辨別電視機的位置;另一方面,她的頭必須轉動得非常快速,只要稍有猶豫,判斷就會變得更困難。
五天的培訓師課程結束前,芯儀寫了一封長信給「黑暗對話工作坊」總培訓師朱閔,說明自己的狀況以及嘗試的努力,她明白表示︰「如果我不合格,請你務必刷掉我;如果你覺得我還可以,我願意全力挑戰這個機會。」
朱閔看了這封信後深受感動,他不但將這封信轉寄給所有培訓師,並在結業時將第一張合格證書頒發給芯儀。
後來,朱閔回到上海,當地有位單側失聰的朋友一直想成為培訓師,朱閔過去始終有所疑慮,因為芯儀的例子,他決定給這位朋友一個機會。事後證明,這個人在黑房中的表現也非常傑出。
雖然在黑房中壓力非常大,但芯儀卻因此重新了解自己,這是千金難買的經驗,而且培訓師之間真摯的情誼,也激勵著彼此成為更無私的人。芯儀說︰「我從來沒有參與過如此真誠的團隊,在這樣的氣氛當中,我們發現自己更多善良的面向,於是每個人都生活得愈來愈幸福。」
樂觀迎向天命
2013年5月,芯儀和相戀三年的男友步上紅毯,另一半比她大14歲,成熟穩重卻不失赤子之心。婚前,芯儀的父母和男友攤牌,爸爸說︰「以後你老了、病了,芯儀恐怕沒有能力照顧你,你最好考慮清楚。」他堅定地回答︰「如果我不結婚,以後一樣沒有人照顧我。」
芯儀笑說︰「他從來不會花言巧語,就連求婚都沒有特別的表示,我有時會在心裡暗罵他︰『你未免也太誠懇了吧?』」儘管如此,芯儀記得他們第二次見面時,他選擇帶她去看電影《慾望城市》,原因是這部電影他已看過,可以講解給她聽。
這樣平實而雋永的情感,正是吸引芯儀願意與他攜手相伴的原因。
未來,芯儀會繼續「行動心理師」的旅程,應各地邀請為需要的朋友服務。台灣社會還沒有為視障的專業助人者設置好舞台,但芯儀早已不在乎這些現實的限制。多年來,她體認到自己的生命課題便是「順天應時」,她會隨時做好準備,迎接天命;無論上天送來的是幸運或挫折,她都會微笑以對,欣然接受。
剛失明的時候,當芯儀持著手杖走在路上,感受到路人異樣的眼光,她會揣想別人的想法︰「真可憐,這女孩年紀輕輕就看不見,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她會昂首迎向陌生人的注目禮,並相信對方一定在心中驚呼︰「哇!怎麼會有這麼正的視障美女?」年華終究會老去,但這顆美麗、善良,持續幫助、關懷別人的心,將不斷地發光發熱,為世界帶來更多的希望與活力。
(朱芯儀15歲因腦瘤多次開刀,右側身體留下中風般的後遺症,雙眼失明,右眼乾澀、無法緊閉,右耳聽不見,右手、右腳極不協調。目前為心理諮商師。本文摘錄自《用心看世界 原來黑暗這明亮》一書第54~66頁,感謝「財團法人愛盲基金會出版中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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