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打滾四十載

文/靈凡

拒當米蟲
國小畢業後,就輟學在家,在當年若沒繼續升學,女生就進工廠當女工,男生就去學機械當黑手,或工地當捆工。但身有殘缺,在那封閉又歧視年代裡,身手不夠敏捷,是沒有公司行號要僱用,甚至要當女工,廠長都得皺眉頭,思考一下僱身障風險大不大,會不會產生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所謂麻煩,就是在工作時,比常人更容易發生事故)。因此當時身障者要進職場是項不可能任務,所以有大部份人在家當米蟲。

適逢當時政府提倡「客廳就是工廠」口號,於是家家戶戶的客廳都成了代工小工室,而我不僅要幫母親顧咁仔店,還得幫母親拿回來冥紙塗金箔代工。在衛生綿還未問市時,我還曾用冥紙當衛生綿使用,現在想來,這會不會得罪神明呀!沒辦法,迫於無奈嘛!

我還幫鄰居做過黑手車床壓飾品,差點沒把手指壓斷,也做過大理石雕刻,還有一項工作絶對不會落在身障我身的工作,那就是「保姆」!

想像一個十四歲身障女孩,幫鄰居帶兩、三歲小孩,甚至還有小孩剛滿月,就帶過來要我幫忙育嬰,讓我小小年紀,就得學包尿布(當年還沒什麼紙尿布)、餵奶等育嬰事,真的感謝「勇敢」的鄰居媽媽,居然放心把心甘寶貝託給身障者帶,雖然母親一直推托,她們還是硬要把小孩往我身上放,還保證若發生意外,絕不會要我負責。果然凡被我帶過,都有被我摔過才得以長大啦!

由於代工都屬計件計酬,到底有沒有領過錢,不知,因為都被母親拿去貼補家用去,平日只跟她領些零錢花花而 已。

給他魚吃不如教他釣魚

不知何年起,政府喊起給身障者「魚吃不如教他釣魚」,想讓身障者能自給自足,於是辦起各種職訓。考量身障者行動受阻,因此只能找些靜態工作,例如裁縫、刻印、修錶等職訓,再按個人興趣安排培訓。說真的,身障者在職場得不到一席之地,也不知真正需求是啥,所以只好順著政府好意,學一技之長去矣,反正能學一項是一項,再慢慢從中找出自己真正需求,進而靠這項技能養家,自給自足走出自己一條活路,但失敗者也不少(我就是啦)。當時我是學縫紉,也學得很有心得,原以為我要靠做衣服安穩一生,誰知自己笨拙,縫不出一條美麗人生。

接著政府另一項美意又出現,就是跟一些願意僱身障勞工的公司合作,讓身障者到「殘障工廠」上班。照理說,這對身障者應該是項很好的政策,其實不全這樣。第一次罷工,是為了抗議薪資分配不公平。說什麼每天走到另一廠吹冷氣工作比較辛苦就加薪,而在火爐裡(鐵皮屋蓋)的廠房裡的我們,汗流浹背,磨到手指流血破皮,因為無法「自行走動」所以沒得加薪。什麼腦袋的老闆,其他同事也看不慣老闆這種欺人待遇,大家一同罷工不幹。

說好一個月薪資五百,好不容易熬到三個月可調薪,結果來這套爛招,當然不爽罷工。後來雖然答應加薪,希望我們回來工作,後來才知,原來被加薪的人因學歷比我們高,所以才能吹冷氣加薪。想到老闆如此歧視的心態,就算再回來工作,心裡依然不平衡,因此揮揮衣袖投入另一家工廠去也。

第二次罷工是在這家從事玉石拋光的殘障工廠。老闆為了一次要接收六、七位身障員工,於是向農家租了間豬舍,改建成一間工作室兼我們的宿舍。一張通舖要睡七個人,其他人的身材雖沒有我這等圓潤,幸好當時已快進冬季,否則大熱天挨著身睡,怎會有好眠呢。可憐,當時的身障者只要有人肯僱用,環境再爛,還是將心酸吞到肚子裏。這裏的環境爛到母親及大哥來探望時,都於心不忍,母親還告訴我:「若做的不合適,就回家去再找別的工作」。

豬屎味的記憶

大家都不想一輩子靠父母養、在家當米蟲啊,所以咬緊牙關也要撐下去。其實惡劣環境,我們都不怕,只怕遇上苛薄老闆,這項工作的確是項技能,若能學成,將來真的可以靠它成家立業有餘,但若是每天清晨起床得面對一屋子豬屎蟲(現在想起頭皮還發麻),三餐配著豬屎味吞,洗澡還得自己燒水提水,三餐還得等總公司吃完才送過來。看似自由自的工作環境,但除了工作還得應付生活種種瑣碎家事,想想,我們重者坐輪椅,輕者拿雙拐,光燒水、提水對我們而言,真是一項艱苦的工作,稍稍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被燙的皮開肉熟。

剛開始大家還能同心齊力應付,久了有人開始不耐煩,甚至互相猜忌、不合,七個人居然可以分成兩派鬥爭,甚至還大打出手,連朋友的母親出面調解都沒用。最重要工作近個把月,工資一毛錢也沒領到,工作期間生病還得請家人送錢醫治,最後我決定罷工到另一家「殘障工廠」。

說實在,罷工實在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當時仗著年輕氣盛,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還有就是看不慣那些老闆用「收容乞丐」的心態,認為只要有個地方供我們吃住,免讓我們像個無頭蒼蠅,或像流浪漢般居無定所就是恩惠。這種要不得心態的老闆,在我後來工作的「殘障工廠」表現最淋漓盡致。

這家工廠環境比起那兩家,實在好太多,而且還提供了些休閒器材,讓我們在工作之餘,培養一些休閒運動。只是不解為何只要什麼獅子會或某個社團來參觀,老闆就交待我們要裝可憐,這樣他們捐的「加菜金」就會多點。因此我們曾有一年裡,造訪日月潭四次旅遊活動,因為每個捐錢的獅子會,都表明這錢是旅遊費,還指明是「日月潭旅費」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後來經過一番了解,為何當時會有這麼多所謂「殘障工廠」,原來是政府跟這些企業合作,只要願意僱用身障者,就能領到一筆「輔助金」。其實這也不是一件壞事,只是那「輔助金」真的是用在我們工資上嗎?當然沒有,桌上的菜色永遠都是煮爛的青菜,撿肉舖上不要的豬頭骨熬蘿蔔湯,每天看到餐桌那些黑黑爛爛食物,實在讓人難以下嚥,為了生存,不吃也得把肚填飽,但讓我最看不過是,老闆及師傅吃的主桌菜色永遠跟我們不一樣!

想想在當時一個月只領五百元先試用三個月,過後才調高為八百的薪水年代裡怎麼活?雖然供吃住省去不少,但能想像為了要逛一回百貨公司,我跟朋友兩人要存半年的錢,才存得三千元逛一回大統百貨,而且還得細細打量,不能亂買些有的沒的,否則把車資花了,兩人就得被扣留百貨過夜。也許你會說年代不同呀!可是再怎麼不同,有差這麼多嗎!記得我當保姆時,月薪都比這高,在電子工廠當女工至少也有千元以上,工資這麼低是因為老闆的心態就是,你們沒在外頭流銀,可以在這工作已經很不錯了,你們找工作四處碰壁還不見得有這麼好的環境待,你們不知感恩,還要求東要求西。

每次我們要求加薪,老闆就哭窮,說什麼公司沒賺錢,請我們工作等於是虧本做慈善事業,說些不堪入耳的言語,天知道,若沒賺錢車子會越換越高檔、住戶能從透天厝換成洋房,再變成別墅?

歧視殘障人的殘障工廠

在那裏工作三年多,直到離職薪資還不到一萬塊,從來不知年終獎金是啥玩意,有一年老闆大發慈悲,發了兩百元年終金,讓我很想往他臉上丟去喊:「我不需要這同情的年終金!」,每當有些改善工作條件上的要求,老闆都會跟我們嗆:「你們除了這裡願意僱用,沒有公司會僱用你們!」

老闆之所以這麼囂張,是因為有其它同事離開後,找不到工作又回來工作,老闆才會如此有恃無恐。或許我們要找工作比常人難上百倍,但再怎麼找不到合適工作,我發誓我只要踏出這間工廠門,就絕不回頭,連回來敘舊都不屑。

看透了「殘障工廠」裏各個老闆的歧視,更看透了身障者彼此間鬥爭、彼此傷害、不團結。因此北上工作時,我告訴自己絕不再找跟「殘障」有關連的公司,心想,難道真的無法在「常人」公司生存工作嗎?

由於自己沒有一技之長,又沒學歷,所以只能在應徵電子工廠的「作業員」。在求職的過程裡,得先在電話裡表明自己身障,詢問這工作是不是適合身障者,否則不僅白跑還造成彼此尷尬。就在盤纏快用盡時,終於有一家塑膠工廠願意讓我工作,只是工廠裡都是男生,只有我跟朋友兩個女生,而且還要這裡跟男生同住,心裡雖有萬般不安,但眼看就要流浪街頭行乞,也不想在寒冷夜裡,兩人縮宿在空屋裡瑟縮,只好勉為其難準備上工。

沒想到此時貴人出現,在這家負責伙食的先生,悄悄把我們帶到對街一家電子公司求職。出門應試的本來說沒有缺人,正心灰意冷暫回那家工廠時,另一個廠長追出來說要僱用,讓我真是感動到眼淚要掉下來,更感謝帶我們這家工廠的那位不知名的先生,幸好有他出現,否則我真在那家工作,後果實在不敢想像咧!

想不到第三次罷工竟發生在這家工廠,但這次不是我帶頭,是廠長看不慣上面主管對我們薪資不公,於是要罷工抗議。說實在,這回罷工讓我左右為難,若不跟怕被貼不合群標籤,若跟了,深怕老闆一氣下要我「回家吃自己」,這對我這個出外人來說可嚴重了。不過一向最痛恨拿什麼「他們工作比較繁重,我們比較輕鬆」拒絕我們調薪的說辭讓我非常生氣,難道我們每天吸「毒」(強力膠、焊錫),用健康及生命換來,就不是工作嗎!真是腦殘主管,想到這,當然得支持廠長罷工,況且這位廠長是當初追出僱用我的貴人,能不跟進嗎!所以一夥人跟著廠長到承天禪寺去清靜囉!

自從負笈北上工作後,第一次領到真正「年終獎金」時真的感動到無法言語,雖然領的不多,卻第一次感受這份年終獎金是有尊嚴,是我工作一年辛苦代價,領得心安理得,領得沒有自卑、歧視,而且一律平等對待,代表它不是靠政府,與企業合作什麼「殘障工廠」,也可以靠我付出而獲得應有的報酬。

由於這間公司的工作環境是一般工廠,當然沒有什麼無障礙設施,甚至有一家的工作地點在公寓五樓頂,吃住在五樓,我得整天在樓梯間上下好幾回,甚至要外出逛街或遊玩,更得上下五層樓梯。現在終於明白為何我的身體比別人更早衰弱,原來體力與機能都在層層障礙環境裡耗盡。記得曾在琺瑯上色工作的老闆娘曾對我說:「第一次看到妳時,都不曉得要如何幫妳,後來看妳什麼事都自己來,讓我都忘了妳是身障者。」我笑著回答:「沒那麼厲害,基本生活能自己打理就自己來,真的沒辦法,還是會開口請妳們幫忙啦!」

其實聽到她這番話,我心裡真是激動萬分,因為我真的做到不用依靠「殘障工廠」施捨工作,一樣可以自立、依然得到認同與信賴。或許我真的表現太過正常,導致常人朋友都忘了我是身障人士,有時還得提醒他們:朋友!有時請把我當「不正常」人好嗎!他們總是笑問:妳有「不正常」嗎!

大風大浪也無懼

我常笑說三百六十五行,除了陪酒、跳舞的工作無法勝任外,只要有公司願意僱用我都去做,所以伊甸開班電腦打字,二話不說上課去,朋友介紹去學做齒模,也去學做好幾個月,只要有機會我都願意試。可惜每回拿起雕刻刀,不好回憶讓我心痛,只好放棄這門技術。

二十年前電信業剛好推出BB扣呼叫器,而這玩意需要電話轉扣才得使用,所以我當「電話秘書」去也。這工作剛開始不僅工時長,而且遇到「大家樂」開獎時間,更是忙到連吃飯上廁所時間都沒有,但為了生活,再累也得給它撐下去。

為了有更多收入,我開始過著日夜顛倒非人生活。甚至有一小小段時間,我還去當外務收費員,因為這段工作經歷太神奇,還寫了一篇文章去賺稿費呢。

原以為我會做這份工作做到終老,沒想到科技變化太快,當第一支手機問市後,我這「電話秘書」行業漸漸沒落。幸好拜政府另一個政策,規定政府機關需僱用身障者,剛好現任單位有個缺,我順勢進入到這裡工作二十餘戴。由於學歷不及上任,剛到任時,就被主管譏諷:「噢!國小畢業,這學歷這麼差這麼多」,接著其他「鼓勵」我要多閱讀,不然「我們說什麼,妳都聽不懂」。我心想,你們到底說什麼,我會「聽不懂」呢?哦!原來是那裡市場的衣服便宜,我家兒子,女兒又怎麼了……等,嗯!這些我的確「聽嘸」耶!

幸好我是經歷過大風大浪,這些諷言諷語影響不了我,只要做好份內工作,管你們有幾個小圈圈,管你們閒言閒語飛出屋簷,都影響不了我,所以有幾個比較聊的來的同事,都好奇我怎麼能這麼淡定呢,我笑笑不言。

說實在,在職場打滾四十餘戴,終於明白一個身障者,若沒有學歷,沒有一技之長,要一份正常工作真的非常困難,而且在求職時,還得忍受老闆異樣眼光,問一些讓人尷尬又難堪問題時,有時為了糊一口飯,為了不連累家人一輩子,只有忍、忍,誰叫你沒本事,沒專長呢!

但也是這份「沒本事,沒專長」讓我有機會嘗盡各行各業不同面貌,認識各行各業工作樣貌,也增添我人生多采多姿經歷,上了難能可貴一門「社會大學」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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