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眼睛

文/楊惠君

 

因為空大在家裡就能上課,罹患脊髓性肌肉萎縮症的鄭鈴還是離不開自己的牢籠。上課只讓她非常短暫地轉移了注意力,畢業後,她仍然被困在原地。

一天, 弟弟轉給鄭鈴的一個訊息,扭轉了她的人生。

鄭鈴的弟弟因為到馬偕醫院進行例行檢查,看到了罕見疾病基金會繪畫班招生的訊息,想起姊姊小時候愛塗鴉,曾把他的課本塗得亂七八糟,還掀起姊弟大戰。他想著:「姊姊會想去畫畫吧!把這訊息帶給了鄭鈴。

這個訊息,果真開啟了鄭鈴塵封已久的童年甜蜜記憶。

「我人生第一次獲得學校老師的肯定,就是在美勞課。小學時,有回美術老師要我們用尺、黑筆和彩色筆做拼貼畫,老師看了我的作品竟對我說:『妳很有天分!』。」

或許老師只是一句無心的鼓勵,但在從小就被定位成弱勢學生、被貼上「需要幫助」標籤的鄭鈴心裡,第一次因為「比人強」而受矚目,那份甜蜜又虛榮的感受,擱在心底好久,但環境不允許她繼續畫畫,漸漸地,只有把那份美好的感覺收到記憶深處。

「其實,我從小就愛畫,小時候的每次寒暑假,我們不能和其他同學一樣去參加夏令營和冬令營,爸爸出門上班後,會丟給我一盒彩色筆,我就可以畫上一整天。」

她高中畢業後待在家裡的那六、七年,鄭鈴不是沒有想過,希望有機會能去學畫,「找出一項自己比別人好一點的長處」。但對於雙腿不能行、得靠輪椅代步,雙手無力負重物的她,能不能邁出大門,關鍵在有沒有人可以協助,但鄭爸爸工作忙、過去一直接送他們姊弟上下課那麼多年,透支了體力和心力,鄭鈴真的不好意思再啟齒要求爸爸接送她去學畫。

然而這次不一樣,這時鄭家有了看護,分擔了鄭爸爸的辛勞,罕見疾病基金會裡又有義工協助,天時、地利、人和,所有因素全湊齊了,鄭鈴童年的畫畫夢,雖然遲到了,但老天還是沒忘了補給她。

一枝畫筆,撐起了鄭鈴原本消沉的意志,讓她變得勇敢、活出了屬於自己的精彩。

罕見疾病心靈繪畫班的王蓮曄老師,讓她一筆一畫開始重新復習一幅畫的構成和基礎,一條線、一個顏色,空白的畫紙開出了花朵小草、生出了貓咪狗狗、長出了漂亮小孩,然後有了生命、說成一個故事。回來了,童年時所有畫畫的甜蜜記憶統統回來了,行屍走肉的日子結束了,她像冬眠許久的野獸,心中的夢想讓她迸發出巨大的能量。

不久後,鄭鈴有了第一台電動輪椅,不用靠人幫忙推輪椅,自己就可以輕鬆不費力的操控方向,這是行動不便者可以爭取到的最極致的「自由」。如果說畫筆讓她重燃了夢想、電動輪椅則是讓她能夠去追逐夢想。

鄭鈴像塊在久旱的烈日下曝曬多年的海綿,每一個毛孔都渴望著更多的畫畫甘霖滋養。她上網找其他畫畫才藝班的資訊,找到了救國團的課程,在第二位繪畫老師JOJO 邱完全沒有框架的創意教學下,鄭鈴又學到了另一種畫畫的可能。

JOJO 過去也曾指導過聽障和脊髓損傷等特殊的學生,但沒有一個學生可以像鄭鈴一樣堅持,並且從不以自身不方便當做任性或要求特殊待遇的藉口。「每到冬天,我就會想起鄭鈴,冬天時的她,能量特別微弱,在課堂上都可以從她無力的眼神和肢體,感受到她的疲憊,但她都能勉強自己撐完一堂課。」

JOJO 看到了鄭鈴的苦楚,也看到了她的才華。「我記得那時我要學生做的第一個作品是刮畫,鄭鈴做了一幅貓頭鷹、一旁卻有很多階梯,那不僅技術上很困難,而那一個一個階梯就像一個一個檻,投射出鄭鈴心底的渴望和企圖,『走』還不足以滿足她,她想『跨越』階梯。」

當下JOJO 相信,有一天,鄭鈴會在人群中脫穎而出,因為她有獨特的人生體驗和自我期許。JOJO 為鄭鈴奠下更穩固的繪畫基本功、打開更多創意之窗;鄭鈴也啟發了JOJO 的教學靈感,「鄭鈴讓我了解,其實缺點也可以成為優點,就像日本經典藝術家草間彌生,自幼因為精神疾病造成幻覺,卻將她的幻覺化成以點點為標幟、極具個人特色的藝術作品;鄭鈴因為肌肉無力,因為創作受限,必須選擇硬筆或色塊作畫,也可以做為她的特色。」

JOJO 因此還研究一套用手當畫筆、適合特殊學生的繪畫教學。鄭鈴二度求教JOJO ,JOJO 讓她用麵包刀當畫筆,嘗試練習拼貼畫法,豪邁地用「刀」大塊大塊在畫板上鋪陳出色塊的底畫,再結合她的硬筆畫,交疊出更有層次和透視感的畫作。

玩得很過癮的鄭鈴,其實不只是來嘗試新的畫風,她也在替自己未來的繪畫之路鋪陳。「現在我必須戴著護頸才能做畫,手的力量也勢必愈來愈弱,或許不久的將來,細膩的畫風已無法勝任,這種粗獷的畫法,會更適合我。﹂

聽來讓人佩服又心酸。但JOJO 有不同的看法,「與其說是符合生理上的轉變,其實更是反映出鄭鈴心理上的蛻變,繪畫到最後是講求『意』、不是『技』,鄭鈴對畫畫的掌握和理解,已躍升到不同層次,才讓她可以勝任這種意境式的畫風。」

在繪畫這條路上,鄭鈴確實像個求道的僧侶,一座一座廟堂虔心跪拜,一步一步向佛法裡鑽去。

在罕病基金會和救國團的繪畫班後,鄭鈴又報名文化大學推廣教育部的繪本班,師承國內知名插畫及繪本作家陳璐茜,在個性十足的陳璐茜「一視同仁」的要求下,鄭鈴第一次感受到不被當成「身心障礙病友」特殊待遇的衝擊和爽快,讓她學會濾掉身體障礙和人生經歷等其他雜質,真正去用畫和自己的生命與這個世界對話。

「從小到大,我都是班級裡或團體中唯一坐輪椅的人,總是會受到老師特別的優待,對我會格外的體恤和寬容,處分、打罵,我一定是排除在外的那個,漸漸地,我也對這種『特殊待遇』習以為常。但璐茜老師是一個沒發『殘障優惠』給我的人,對我的要求和別的同學完全一樣,功課、要求,各方面的標準沒有折扣。」

鄭鈴畫得不理想,璐茜老師也會毫不留情地指出:「這張,妳畫得不用心。」一開始鄭鈴還不能習慣位階「晉升」的待遇,自尊心受到打擊;後來為了想要證明自己可以做到,投注更大的心力,再回過頭來看,才知道,那樣的激勵讓她有多大的成長。

這個時期,鄭鈴型塑出自己獨特的畫風。因為手部肌無力的限制,只能使用硬筆畫,在璐茜老師的建議下,就順勢將它當成老天為她挑選的專屬媒材,鄭鈴漸漸找出強調線條、有拼貼效果、色彩繽紛,有點「米羅」味道的風格。

畫畫的技術方向愈摸索愈清晰,為了尋求畫作的內涵,讓她開始觀照、整理自己的內在風景。

用畫畫和旅遊重新看世界

以繪本見長的陳璐茜,鼓勵同學們嘗試製作繪本,鄭鈴著手構思第一個繪本《眼睛的房間》。隨著一張一張畫的完成,她手裡的那個主人翁,進入充滿眼睛的魔幻蘋果屋裡冒險,從恐懼、不知所措、慌張地四處找尋出口,到最後找到了鑰匙,恐懼也消散了,再回看那些房間裡的眼睛,一開始以為的不懷好意,都變成溫柔善意。

鄭鈴說:「後來我才發現,這本繪本是我自己心裡掙扎、修復的歷程。」從小外出時,她最討厭外人注視她的眼光,卻總是莫名就變成被圍觀的對象,「小妹妹,妳生什麼病啊?」、「這麼小就坐輪椅,好可憐!」連珠炮的問題都像一根一根的刺,在她看來,全是刻意朝她的傷口猛刺。

成長過程中,她不斷抗拒著「不想讓別人注意到我的不一樣。」她看來乖巧、溫馴,但內心不斷嘶吼、暴跳。但她一直沒反思,那些她看來帶刺的眼光,其實是自己親手加上了綿針,刺傷自己的,又何嘗不是自己對他人的成見?

直到她開始學畫畫,真正走入世界的中心,一路上受到許多陌生人的協助、關照,她才把心防卸下,摘下了保護色的眼鏡,再看著路上一雙雙朝她望的眼睛,她不再反感和恐懼。「現在想想,小時候也遇過很熱心的歐巴桑跑到我身邊來為我祈禱;爸爸帶我去日本和法國玩時,走在路上都有人送我巧克力和糖果吃。」

鄭鈴見著了世界友善的那一刻開始,才真正解開了對自己的束縛,開始熱情地抱這個世界。那種對生命的自省的透悟,讓繪本有了力量和深度。

「妳要不要試著去投稿看看?」不輕言讚美學生的璐茜老師這句話,讓鄭鈴受寵若驚,怯生生地問:「我,可以嗎?」璐茜老師淡定地說:「不去試試看,怎麼會知道呢?」在老師鼓勵下,鄭鈴鼓起勇氣把作品寄去報名「第九屆文薈獎」。獲獎通知寄到鄭鈴電子郵件信箱時,她渾身顫抖,原本就不好控制的手,按了好幾次滑鼠,才點開這封郵件,「恭喜妳,獲得本屆文薈獎繪本組第二名︙」心臟快要跳出胸口、喜悅要衝爆腦門,「真的嗎?」、「這是真的嗎?」那一天,她盯著這封郵件反覆看個不停。

這個獎,肯定了鄭鈴的繪畫天分,也堅定了她一直畫下去的信念。五萬元的獎金,鄭鈴全數投資在畫材上。

之後,得獎對她而言,不再是那麼不可置信的驚喜,她陸續在北富銀身心障礙才藝獎、中華區插畫獎獲得肯定,還入選朱銘美術館藝術長廊創作的機會,第一次在戶外創作大型壁畫。

「不要讓自己被貼上『輪椅族』、『身障者』的標籤,把創作狹隘化,記著,妳的畫不是只給朋友和病友族群看,是要給世界上每一個人看,要讓大家看妳的畫作時,不是用同情的眼光,而是因為妳的能力,為自己好好的畫吧!」

璐茜老師這麼鼓勵鄭鈴。生命的磨難雖然是她畫作的養分,但唯有透過純粹而專業的創作,才能讓鄭鈴超越身體上的障礙,完整自己的人生。

鄭鈴領受到了,朝著老師的期許自我勉勵。雖然身體肌肉的退化還在持續進行中,沒辦法自己擠顏料、洗畫筆,近一、兩年來,脖子旋轉的角度愈來愈受限,左側只能轉到四十五度,畫畫時得戴上護頸的輔助,才能支撐住重心。

所幸有照顧她九年的菲籍看護Ida 像母親一樣貼身協助,當她的另一雙手,讓她還能夠不歇手,持續創作,甚至靠著畫畫自立更生,她替建商的建案畫看板、替手機283 房間裡的眼睛業者設計桌布,還替肌萎症協會的病友上畫畫課。

「畫畫,是我生命裡最不可或缺的幸福來源,無論是生氣、傷心、難過、開心、喜悅,都想透過畫畫抒發、整理。」

畫畫,讓鄭鈴打破了原本被局限的生活框架,一個無邊無盡的新世界在向她招手,她的心門開了、勇氣也增強了,她要做著輪椅去遊世界。她去澳洲當背包客、去長灘島學潛水、去日本迪士尼樂園玩、去印度朝聖……,有了自信後,她發現,輪椅不再是障礙。

第一次出國選定澳洲,鄭爸爸被她嚇出一身冷汗,「不要去冒險了吧,這是不可能的!」鄭鈴沒有軟化,當時大學畢業的好友心情不好,也想出去走走,兩人結伴,「一開始找旅行團都被拒絕,索性自己上網訂機位和酒店,一查發現,澳洲是背包客的天堂,公共設施和大眾運輸工具都設置了無障礙設施,我更放心了。」

但為了讓爸爸放心,鄭鈴把每一天落腳的飯店、規畫的行程,仔仔詳詳列出明細給爸爸,讓爸爸從台灣也能時時刻刻掌握到她的行蹤。結果,旅程出奇的順利,「一路上,搭乘的每一種交通工具,從公車、火車到電聯車,都沒有發生輪椅行不通的狀況。」這一次,她體驗了在世界經典建築的雪梨歌劇院裡聽音樂會,鄭鈴的玩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當她發現,印度之旅,兩人即可成團,她立即鎖定了這個古文明的國度。當然,在爸爸的眼裡,擔心的卻是那裡的「不文明」,聽到女兒竟然帶著看護,兩個婦道人家就要去闖,差點昏倒。鄭鈴沒有退縮,特別請旅行社到家裡來收款,一個行程、一個行程解釋給爸爸聽;再一次,她說服了、其實是安撫了父親的憂心,成功開拔至印度。

「印度之行給了我很大的衝擊,那裡的階級制度和懸殊的貧富差距,社會被分割成兩個對立的區塊,我住在金碧輝煌的飯店裡,但一走到街上,滿街都是一身藍縷乞討的孩童;臨走前,為了謝謝十分照顧我的領隊和司機,想請他們吃飯,領隊卻說,一般餐廳是不准司機這個階級進入的。」這些文化差異,讓鄭鈴對世界的認知更深了一層。

「我的一生受了許多人照顧,才走到這一步,但原來這世界上,許多人的生命都沒有站在同一個公平的起跑點,我真心希望有一天,自己也有能力幫助別人,為改變社會盡一點點的力量。」

旅行帶給鄭鈴的,不只是嚐鮮而已,過去的她從自己看世界,透過旅行體驗,她能夠看到自己在世界的位置,自己不再是最微弱渺小的那一個。

(本文摘錄自《週末的那堂課》一書第274~285頁,感謝遠見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慨允轉載。鄭鈴臉書:Cheng Ling  鄭 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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