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凡
三歲最後奔跑的記憶
有人說,三歲以前的記憶是片斷的,甚至完全記不起來;但三歲以前的記憶對我來說,卻還是那麼清晰,回憶起來歷歷在目。
我出生在三重一間簡樸的一樓出租木造平房。那間平房總共隔成三間,每間房都只有五坪大,分別租給三家人,而我們這家是人口最多的。我父母、哥哥、弟弟還有我,全家擠在五坪大的空間;說是簡樸,其實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硬梆梆的木板通舖、一張小圓桌、一個衣櫃、兩床棉被,還有一些生活中的鍋碗瓢盆,就擺在後面共用廚房的小空間裡。
睡覺時,我們的雙腿永遠無法伸直;印象中,父母為了讓我們這些小孩有更多空間,總是側縮著身體睡。冬天時大家擠在一起,其實還滿溫暖的,但是一到夏天就受不了了,我常常睡到半夜被熱醒,母親就會抱著我到外面的竹籐椅上乘涼,等我睡著後再把我抱進去。
母親說我小時候很愛笑,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孩。別人一逗我,我就咯咯地笑了起來,非常有人緣,就連鄰居的大哥哥、大姐姐下課後都搶著抱我。一歲多剛學會走路時,常常一早起來就不見人影,因為隔壁媽媽們一大早就把我抱去買菜,不然就是帶我去逛街。母親常說,就連她要抱我,也得等到傍晚吃飯時。
1970年代的環境,大家普遍都窮,小時候沒什麼玩具可玩,所以大哥哥都會帶我去河堤邊抓金龜子和蟋蟀。我們常常在抓來的金龜子腳上綁上細繩,然後拋向空中,戲稱是會移動的風箏,沒有風也可以移動。等牠飛累了,我就會餵牠吃點西瓜皮,讓牠休息一下,休息夠了再繼續玩。
抓蟋蟀也是小時候很喜歡的遊戲。我們會從家裡裝好幾瓶自來水,走到河堤的沙地,大哥哥會教我們如何分辨蟋蟀洞。當我找到洞口時,就把水灌入洞裡;當水越來越滿,蟋蟀就會受不了地從洞裡一隻一隻跑出來,這時我們就用守株待兔的方式,一手抓起蟋蟀,放入預先準備的透明塑膠袋。
說起這個透明塑膠袋,還真的可以玩出好多花樣。像是用手把塑膠袋的開口中間處束起來,然後整理開口處,讓它範圍更大一點。接著,我們會在旁邊放上吃完的果皮或是口中還沒吃完的糖果來吸引蒼蠅;當蒼蠅飛過來的時候,我們就會慢慢接近,將手中的塑膠袋快速往下蓋。這種方法相當好用,所以我們也用這種方法抓蚱蜢。小時候可以玩的東西太多了,絕不會無聊;我們玩尪仔標、彈珠,也將水倒進泥沙裡,和著泥沙建立屬於自己的城堡。母親說,我總要到傍晚才會全身髒兮兮、心不甘情不願地被叫回家。而那段在陽光下恣意奔跑的日子,沒想到這麼快就結束了。
值得紀念的日子—我失去了雙腿
三歲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我得了小兒麻痺。為什麼說值得紀念呢?因為它徹徹底底改變了我的人生。
當時正值小兒麻痺大流行,而我剛好趕上最後一班列車。其實真正會致命的不是小兒麻痺本身,而是得到小兒麻痺後所伴隨的高燒,常會併發身體器官病變而導致喪命。
小兒麻痺剛開始的症狀其實就跟一般感冒沒兩樣—發燒、流鼻水。當時,父母以為我只是單純的感冒,所以就去附近西藥房請藥劑師調配感冒退燒藥,讓我吃下去;吃了藥,身體的熱的確慢慢退了下來,可是每到夜闌人靜的深夜裡,身體又會漸漸地熱了起來,從38、39到40度。在校園巡迴演講中,我常問同學:「你們知道發燒到40度是什麼感覺嗎?」我跟同學做個比喻,發燒到四十度的感覺就好像,去游泳池游完泳後進入烤箱,連續烤一、兩個小時不能出來,結果在烤箱裡會怎樣?聰明的同學都答對了:「昏倒!」
第三天夜裡,我因為身體非常不舒服而輾轉難眠,臉頰因為發燒而滾燙發紅,驚醒了在旁閉眼休息的母親(母親為了我已經三天不敢闔眼)。母親一看到我滿臉通紅、急促地喘著氣,趕緊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哇!好燙!」母親驚覺我有點不對勁,因為我的眼睛已經往上吊,失去了意識。她趕緊喚醒一旁的父親,父親火速背起我,送到鄰近的大醫院。
當時醫院的小兒科主任是小兒麻痺症的權威。為什麼說他是權威呢?因為當時他看過無數小兒麻痺的死亡病例,所以當父母慌張地送我到醫院,醫生一看到我的病症,就語帶斥責、大聲地跟我父母講了第一句話:「你們怎麼這麼晚才把他送來!」意思是,我隨時會有生命危險。醫生二話不說趕緊把我送到急診室,試圖把我的高燒給壓下來。但是,不論醫生給我打多少支針、吃多少藥,高燒就是壓不下來,而且越來越燒,從40、41到42度……,42度的高燒已經是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了。
兩次病危通知,父母崩潰的眼淚
醫院前前後後對我父母發出兩次病危通知,他們告訴我父母:「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因為這個孩子隨時會死掉!」這對為人父母來說是多麼大的打擊。三天前,我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健康小孩,為什麼才短短三天,變化竟如此大,生命變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父母完全無法接受,母親更是崩潰,每天以淚洗面。他們無法為我做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幫我祈禱,祈禱老天爺眷顧這個孩子,祈禱能有奇蹟出現。
這段與死神拔河的時間,進出急診室已算不出有多少次了。到了第十天,那位小兒科主任—我常形容他話不多,但總是一針見血,一針深深刺傷了我父母的心—對我父母說了第二句話:「這孩子的高燒,我暫時壓了下來,但是,我必須告訴你們一件非常不好的消息,這孩子的雙腳可能從此無法行走,他一輩子都必須坐在輪椅上或撐著拐杖才能過活。」這時,我父母徹徹底底崩潰了。
我常跟別人形容,三歲以後,我就不知道什麼叫做「腳踏實地」的感覺了, 而我最後奔跑的記憶也從此遺留在自由的藍天裡。
(作者3歲時罹患小兒麻痺症,造成雙腳不良於行。1993年用三輪機車挑戰環島壯舉,之後更挑戰飛行傘、潛水、水上摩托車、帆船、獨木舟等極限運動。2009年創立「倒著看人生」生命教育網站,是全球首創用簡單動畫來傳達生命教育的理念,短短時間,全球各地瀏覽人次已超過3千萬人次。本文摘錄自《倒著看人生》一書第44~51頁,感謝沐風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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