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氣王

文/呂千毓

(筑波大學附屬視障特殊學校音樂科)新生歡迎式當天,學生們集合在餐廳進行自我介紹。大水牛和我是最佳拍檔,同進同出,因此,除了簡單介紹他自己之外,更增加了導盲犬解說與宣導;我們一人一犬的搭擋模式大概醒目又新奇,同學們稱呼大水牛時便直接在他的姓氏前冠上導盲犬一詞。

大水牛的導師澤松老師特地準備一張桌子,在這班上,那就是我的位置。

為了讓大家能夠更清楚全校首隻導盲犬的位置,澤松老師擺放一個史努比娃娃在桌上做為標示。視障者因視力微弱,尤其是全盲者,必須藉由觸摸來認識事物;同學們為了進一步認識我,一窩蜂地湧向前,身上頓時被好多隻手包圍,其他擠在後頭摸不著的同學便摸著桌上的娃娃,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成為這個班級的一員才沒多久,我的人氣指數扶搖直上,不僅是同學們爭先恐後想跟我近距離接觸,溫馴的紳士氣質更得導師的青睞,幾乎每堂下課都來找我說說話;由於導盲犬帶上導盲鞍時不准觸摸、不准玩耍,澤松老師特地宣布在班上可以不上鞍,也不必繫上牽繩,允許我自由活動,甚至還安排了一個寬敞的角落,當我睡覺的棲息處。

導盲犬瑞斯風潮一觸即發,就連回到宿舍,我也常需要會客。

因此大水牛除了學習音樂方面的日文,也依據場合增添導盲犬相關台詞;有些熟面孔一天來數次,緒形同學就是我的頭號粉絲。緒形個性隨和好相處,沒有一般日本人拘謹嚴肅的印象,是我和大水牛的好朋友。

緒形主修打鼓,對節奏相當敏感,就連我搖動尾巴的節奏也列入他的研究範圍;他老對著我說「陪我一起去上課」,凡事以導盲犬使用規則為優先的大水牛,自然把那話當耳邊風。我也清楚自己的職責所在――台灣第一隻赴日伴讀的導盲犬,因此絕對堅守本分,不會隨波逐流。

有趣的是,就連按摩科的同學也會邀請我一起陪同上課。

通常遇到的日本人給我的評價不外乎聰明優秀可愛(不可否認這些都是我的特點),就僅止於讚美。但這裡的同學們熱情大方,總不吝於表達友善及關愛,除了伴讀,還希望我陪同回家,甚至邀約同室共眠。

我在校園大受歡迎的盛況,恐怕是大水牛始料未及。他忙著課業,同時帶我與人互動,無形中擴展了交友圈,生活可謂充實又歡樂。
吾愛吾師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

學習的道路上,若沒有老師適時給予指點迷津,難免會繞遠路,或是迷失方向;生活中遇到問題,人生歷練豐富的老師也都能提供具體建議。

對於在異國求學的學子們而言,於公於私,老師更是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

大水牛進入音樂科後認識的第一位老師,是教導編曲的名取老師,他個性溫和,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名取老師對我的存在不為所動,但大水牛為我創作的曲子似乎觸動他心弦,顯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特別在聽到大水牛說明「這首曲子是帶瑞斯上廁所時有感而發」之後不禁捧腹大笑。

此外還有古典吉他教師森田老師,她曾在法國研讀古典吉他,生性純真浪漫,強調演奏要融入情感。介紹曲子時總喜歡將閱聽者帶入情境,輔以許多優美生動的詞句引發聯想。只是她從未教過外國學生,課堂上大量出現的深奧華麗詞藻,往往讓大水牛越想感受越感頭痛,也因此創造出有趣的教學情境。

而長山老師則是最特別的存在,她是大水牛的鋼琴教師,教學嚴謹,時常糾正他彈琴的姿勢。但是他並沒有年少氣盛地抗議反彈,長山老師真切付出的態度令大水牛肅然起敬,進而喜歡和老師分享生活瑣事。

因為我和大水牛幾乎是24小時沒有分離,所謂的生活瑣事當然包含了來伴讀的我。起初長山老師對我興趣缺缺,這也是來日本生活後,相當罕見的例子。英姿煥發的我縱然風靡全校,仍也有攻不下的城池。

健談的大水牛依然主動跟老師分享生活上大大小小的故事,久而久之,長山老師習慣了我的存在,並且開始表達關懷;遇到日本人常見的團體活動場合,她設想大水牛帶著我可能無法兼顧,居然捨棄日本團體行動的傳統模式,幫忙思索合理的缺席理由。

更奇妙的事情發生在半年後,不苟言笑的長山老師,居然聊起自己的私事。

讓她開懷暢談的話題是那3歲的兒子。她說,兒子最喜歡的車子,不是靈活伸縮的挖土機,也不是威風凜凜的警車,而是台灣高鐵呢。

如同大水牛跟長山老師建立良好關係般,我也遇到待我不薄的恩師;雖然我的角色是伴讀生,但大水牛的班級導師澤松老師愛屋及烏,視我如己出。

一開始她只是客套地陪我玩拉繩,我也禮貌地以咬動轉圈來回應。漸漸地,我們互動頻繁,澤松老師幾乎每堂下課都來陪我,甚至帶玩具過來。

猶記得不久前台灣再度淪為動物狂犬病疫區時,我們面臨更嚴格的檢疫要求。原本繁瑣的出返國手續,更多了一道血液抗體檢驗的程序,粗大的抽血針筒不留情地往我身上紮,澤松老師看了十分心疼不捨,便買了個大玩偶給我以示獎勵。

而入學三個月後,氣溫逐漸上升,當時學校尚未解除冷氣禁令,身穿天然毛衣的我跟大家共患難,忍著燥熱。

後來澤松老師發現我張著大口呼呼散熱,便貼心地開啟冷氣,還告知大家:「如果有人問為什麼開冷氣,就說是我開給瑞斯吹的。」

夏天怕我中暑,打破規矩開放冷氣;冬天擔心我受寒,添購暖衣讓我過冬。澤松老師,瑞斯在此謝謝您。(不曉得老師願不願意接受我一根骨頭的回禮?)
舒壓調節劑

重返校園後,大水牛的生活充實無比。他盡責做好學生的本份,如吉他練習、鋼琴彈奏、鼓樂打擊,音樂科相關課程每一堂都努力學習;課外活動更是積極參加,享受當學生的權利與樂趣,並盡各項義務。

課外活動雖然不列入學分考量,卻不失為豐富精神層面的良好途徑,同時能培養對學校的認同度,開班會就是後者。

只是大水牛這一班的班會竟然選在中午午休時間,那可是正好眠的時光吶。我忍不住納悶,人們不是常說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嗎?優秀的我就是因為睡眠充足,才順利完成所有任務。

更別提班會是天天都舉行,為了緩和沉悶的氣氛,我會繞著教室走幾圈,遇到好友緒形和鈴木便停下腳步搖搖尾巴打招呼;幾次之後,發現班會總是在重複話題,讓我不知不覺就進入夢鄉,同時不忘穿插打呼聲來製造笑聲,為班會增色不少。

另外有一項舉凡學生都經歷過的課外活動――防災演練。

校方安全意識頗高,因此防災演練也馬虎不得,幾乎一個月便舉辦一次,內容包含地震演習、火災演習、恐怖攻擊逃生演練等。

身為住宿生的大水牛,同時要參加宿舍的逃生演習,得從設置於3樓的逃生坡道滑行到1樓。宿舍管理員向來耳提面命,要大水牛必須處處帶著我,這時反而拒絕讓我陪同參加宿舍的避難演習;只是狗也是一條生命,同樣需要練習避難啊(相信我,我學習能力不差的!),大水牛便為了替我爭取權利而四處奔波。

在這裡生活,其實課業並不輕鬆,許多例行性事務也讓大水牛忙碌得像陀螺轉,還有時時要面對的異國文化,時間跟空間不斷被壓縮,常讓他感覺快喘不過氣來。

幸好有我在,一旦在房間裡卸下導盲鞍,我就會咬著小抱枕去碰碰他,表達關心,所以大水牛總說我是帶來歡樂的開心果、紓解壓力的調節劑。

即使我永遠抱持著安靜便是美德的態度,但家人的喜怒哀樂,我可是也會有所共鳴。他們開心時,我會搖搖尾巴,分享歡樂;他們難過時,我會慢慢靠近,陪在身邊。我知道陪伴便是最好的良方,只要他們需要我,我永遠都會在。
音樂饗宴

我對音樂不若大水牛般有天份,所以即便是伴讀的角色,大多時候幾乎都在睡覺或玩耍,但是我從未曾忘記自己的使命,工作一直是我的生活重心。

大水牛的校園生活也是如此,除了班會、避難演練等,更多時候都將重心放在音樂表演活動上。

為了讓學生們發揮所學,不定期由音樂科教師帶領參與各項演奏會,豐富學生們的表演歷練。

起初老師們都擔心陪同前往的我是否會因高分貝音量而坐立難安,事後證明他們實在低估我了。導盲犬正式出道前接受的環境適應力培養,至今受用無窮。無論是高亢渾厚的聲樂、活力十足的鼓樂,甚至氣勢磅礡的交響樂,我都可以不動聲色地欣賞。當中唯一產生共鳴的是聲樂,舞台上唱得愈是高亢,舞台下我的打呼聲也就愈響亮。

另外,除了每個月在學校的定期演出,校方也會跟養老院等社福機構接洽,進行校外表演。每當有校外演出機會,大水牛便會順勢介紹導盲犬,雖然低調的我只想安安靜靜待在一旁欣賞表演。

有一回安排在養老院的演出,幾個表演曲目結束後,擔任主持人的兩位音樂科學生,正賣力地將準備數週的台詞呈現出來時,觀眾席的老公公老婆婆們突然聲聲讚道:「狗狗好像快睡著了,真可愛呀。」

一瞬間,眾人目光全投射在沉浸音樂之中而睡意矇矓的我身上。

那一刻如果我起身吠叫兩聲熱烈回應的話,想必會博得滿堂采吧。但身為專業的導盲犬,我相當清楚大吼亂叫不僅有失禮儀,也會對喉嚨造成相當程度的傷害,因此時時保持乖巧穩重才是上上策。

(作者呂千毓右眼全盲,左眼視力僅0.03,遠赴日本筑波大學完成碩士學位。本文摘錄自《導盲犬留日行不行?》一書第92~100頁,感謝「白象文化」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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