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燕
我生活一向過得比較優渥,從不為收入的多少,來決定工作的去留。因為,家境好的緣故,我熱愛工作,但與其說是為了生活,毋寧說是為了無聊。我是一個習慣於用工作來增加樂趣,用工作填補空虛的人。
最不幸的是那一年,得了一場奇怪而影響我終生的疾病,它不僅破壞了我整個外型的美,使我失去了每一個女孩應有的驕傲和自尊,我總以為我的幸福將從此把我摒絕於門外。當我從父母焦慮的愛護與看護中,九死一生的逃出來,我失去了一雙代表靈魂之窗的眼睛,並且在我身上,留下了一個難看的身材。這種缺陷與日俱增的困擾著我,苦惱著我,無數次想從這人生的舞台退出,又無數次被父母親的愛拉了回來。
當時我常哭吼著,慘白著臉,搖頭,沙啞的喊:「我沒用了,我死了算了。」我也常淒厲的,肝腸寸斷的哭了又哭;我也常尖銳的朝向父母大叫:「我不想活了。」我也常不自主的拼命推他們;偶爾又虛弱的癱坐在地上,無助的哭喊。
媽媽總說:「以前我等你長大,現在我等你有信心。」他的語氣溫柔親切。
父親總是笑笑拍拍我的肩。他說:「堅強點吧!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個盲人而已!別人可以活得很好,你當然也可以。」
我多麼希望自己是個美麗的女孩,一個懂得生活的女孩,可以像彩虹一般,當下過雨,大地顯得清新的時候,把自己的美麗做一次熱情的表露。可是談到美麗,無形中我就要感慨萬千,幸好認識他,他使我殘缺的日子,有了豐富的人生。感謝他沒有因為我生病、失明、變醜而遠離我,反而更加照顧我、愛我,讓我有勇氣拾回自信。
那天他擁抱著我,熱情的一笑,笑得那麼狂傲,幾乎使我難堪的面紅耳赤,真想好好罵他幾句。
他說:「難道你不知道你真的很美麗嗎?」
我說:「挖苦人、開玩笑也要有分寸呀!」
他說:「你別生氣,美麗不是只有外表的感覺,一個深入人格深處的美麗,才是真正的美麗。」
自從生病之後,我變得善怒,情緒像浪潮般地不斷起伏著。高興的時候,我就像是一個在睡夢中被晨光喚醒的小鳥,會「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充滿了生命的活力;低潮的時候,我又像深夜窮巷裡的一個人,渾身散布著朦朧與倦怠,好像無論我是屬於哪一種情調的女孩,都讓他覺得有無限的美感,因而使他願意接近我、想了解我。
這天他顯得很高興,便約我到他家做客,我爽朗的答應了他的邀約。他把我安置在一張靠窗的沙發上,隨後又替我倒了一杯水,牽我的手去碰觸放在我正前方的茶杯。他說:「茶杯在這裡。」他的聲音好溫柔,好體貼呀!我覺得他很可愛,我們談得很愉快。
他說:「在經歷滄桑和磨練之後,我們對人生才能多一些反思,多一些深刻的體悟。」
我說:「漫長而似乎又短暫的人生,總會在心裡留下各式各樣的記憶,關於我們曾經邂逅的人,關於我們曾經經歷過的事,對不對?」
他接著說:「還有我們曾經越過的風情、風景,或美好的事,亦或是痛苦的事。」
我說:「有些值得我們用畢生去懷念、去玩味,有些則需要我們努力去丟棄、去忘記,對不對?」
他又牽起我的手摸他的頭,他點頭表示同意我的說法,他表現得神采奕奕,像是一個執著、有為的青年,他身上還有一份特有的仁慈、瀟灑、懂得生活、懂得生命的風格。我告訴自己:「好像真的不能沒有他了,他在我的生命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了。」
天已漸漸的黑了起來,這夜我幾乎徹夜未眠,想到他的好,每次都會把我帶到另一個夢境。每當我想作夢,而夢又不來找我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他。只要稍靜下心來,想著他我就能作夢了,而且我還能用我的思想安排一些夢中情節,或曲折的故事。我一向習慣生活在現實之外,還會為自己安排了一個像夢般的故事,我是一個特別願意活在夢裡的人。
自從那天我們的黃昏之約,感情就日益加深了。我和他相處久了,知道他是個絕頂聰明,善良、熱情,但有時也會想任性放縱一下的男孩,想到他所有的好,就不得不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我。我愛我兒時那對水汪汪的眼睛,我愛我那柔黑的頭髮,那一嘴殘缺不全的乳牙,那可愛的薄嘴脣,還有那散布在滿臉的笑,這一切給我許多的回憶和美感。誰也沒想到一場大病,不但整個毀滅了我的美麗,同時也讓我失去了自信。我是一個任性固執的人,在他面前的任性及撒嬌,可以看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即使偶爾打破了碗盤、打翻了水,他也能笑笑的收拾乾淨,一點也不會讓我覺得難堪。
我這樣想:「現在的我雖然有些瘦小,但皮膚白皙,臉頰紅潤,因此,並不難看,還不算醜吧!配上聰明的他,應該是有資格的。」在我認識的人裡面,像我們感情這樣好,這樣纏綿的,幾乎很少。他對我的照顧,所承受的忍耐和關切,實在是比一個最好的特別看護,要理想的多。
天下有多少事,是不由得人去安排的,像我這樣以為與幸福絕緣的女孩,居然也會有一天,情不自禁的去敲那扇愛情之門,因為我也和其他的女孩一樣,被上帝編排了一個無法忘懷的演員。我羞澀的樣子,像似含苞待放、跳躍著無窮智慧,更似乎涵蘊著多少股幽怨,這些複雜的情緒,誘惑著我想去接近他。他的聲音很溫柔,這使我立刻感覺到他是一個相當和睦可親的人,我認為這是溫柔謙卑的象徵。偶爾無意中跟他說了一句話,一種溫暖如春的氣氛,從他的身上放射出來,就會使我有一種難言的舒暢,這感覺推翻了我不敢戀愛的理由。
我這顆與其他女孩有著同樣感情的心,何嘗不需要愛情呢?對於他的關愛,我不免振奮,只是午夜人靜,我有時又理智的回絕了他。我幾乎固執的認為像我這樣固執的女人,多半是不會得到理想的幸福人生。何況我還是一個一直被父母疼愛著的嬌寵女孩。
一個不具分量,或者必須靜待別人施捨的愛情,我寧可不要,況且我更明白對方是超越外型的荒蕪,來探測我心中的繁榮。我也會為了他因為我,在外面忍受別人投給他異樣眼光,而感到不安和自卑,因此我會不自覺理智的回絕他的愛,除了感謝他的善心外,我曾告訴他,我是一個獨身主義者,我願意以我的幸福做犧牲,去乞求上帝對人們的愛。這一份取用不盡的營養,含了我心園中無數量的奇花異草,而使我渾身充滿了生機。我想凡是肯和我們接近的人,多半是心理、身體上有疾病的,或是有極大痛苦的人,亦或是特別善良、有愛心的人。因此,對於生、老、病、死,我有著太多的了解和閱歷。
讀小說是我的喜好,在小說裡,唉!我看見過多少被疾病擊垮,而造成生離死別的恩愛夫妻?我又看見過不治之病,而拖走多少年輕力壯的人們?我還看見過多少因遭受意外傷害,而導致家破人亡的無奈呢?這些不斷從小說裡出現的悲劇,經常在我的腦海裡轉來轉去,無意中沖淡了我追求人生歡樂的情趣。無可諱言的,在這漫長的人生旅途中,偶爾忘記我外型的缺陷,但在無可避免的愛情戲劇中,我常常可以警戒自己,愛情和我的青春就像流水一樣,似乎是存在著,卻又會快速不自覺的溜走。
他比我自己還知道,儘管我失明了,但我的心情還是可以開朗的。他調侃的說:「疾病不會擊垮你,只有失戀才會打倒你。」
我害羞的說:「討厭!你又知道了。」
今天的我,可以任由別人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了,也可以自在而直挺挺的坐著,任由別人了解或不了解我的心事。常有人看到我的沉著,欣賞的笑了笑,過去的機警與羞澀,實在不能和現在的明月照人相提並論,現在真的不同了,大多數看到我的人,都是點點頭,表示我的開朗和可愛。我悄然謙卑的領略不少人生舞台的戲劇變化,演這個大多時候沒有被人注意的角色,但正因為我偶而也有機會到台上的關係,我似乎比台下的觀眾,把人生的悲歡離合,看得更清楚更貼切。為了防止我外型的缺陷,我用心的培育自己美的情操,因此我從小就背過許多美麗的詩篇,並且讀過世界上許多有缺陷的人的故事,和許多偉人的奮鬥傳記,這樣不但增加了我的知識與求生的意志,而且正因為這個修養,才使別人看得起我。
父母因家中只有我一個人眼睛看不見,所以讓他們感到特別的內疚,因此他們所給我的關愛,常千百倍於平常人的父母,因而使我更加嬌寵。因為有父母無微不至的照顧,又有他愛的鼓舞,最後我終於決定,勇敢的並且有用的活下去。
我深深的感到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受疾病的摧殘與傷害,我想盡了方法,培養興趣。我苦學是想用一種力量,來彌補我外型的缺陷,特別想在文學方面細讀,享用這些豐腴而卓越的養分,在我內心拓殖一座燦爛的花園。我平常就喜歡練習寫一些詩、詞、散文,因而使我敢把這段無法忘懷的雜事寫下來。我知道在人間,我的生命既不重要,也不偉大,但請容許我,羞澀的把我這點愛的涓滴,遍灑到我所接觸的人們身上。
前不久他帶我去一家義眼中心,把失明的兩眼,換上了假眼,雖然視力是無法看見,但這樣比較好看,可以安慰自己,也可以讓看到我的人,感覺好些。
深刻的感動,來自情感的認同。真愛讓我體會到,人生的旅程並非完全是坦途,有幸福也有悲傷,有快樂也有痛苦,人生的冷暖,世態的炎涼,既然不能迴避,就該學會坦然面對。
(作者3歲因出麻疹,導致雙目失明。本文摘錄自《可愛的我2:盲人星球》一書第223~230頁,感謝白象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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