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不棄守的愛

文/林瑞玲

阿舅失蹤了。

一天下午,阿舅在警察學院的上司打電話來。媽媽不停地點頭說:「是,是,」並在電話中不斷地道歉。她說:「真是抱歉,非常抱歉,是,他不應該那麼做,我瞭解。是,是,他不能就那樣扔下掃帚一走了之。我知道,讓您非常為難。真的很對不起。我待會見到他的時候會告訴他,我明天一早就先去見您。您能不能,嗯,拜託,嗯,再給他一次機會?」

媽媽放下電話時,臉色變得蒼白。我看一下時鐘──快6點了。她再度拿起電話,和阿嬤通話:「媽,阿成回家了沒?他的上司打電話來,說他又丟下掃帚突然離開了……什麼?還沒回來?好吧,他一回到家就馬上打電話給我,好嗎?」

她坐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話,皺起眉頭。

我問:「媽媽,阿舅迷路了嗎?」

她說:「希望不是。也許他是去散步,很快就會回來了。妳和姊姊去吃晚飯吧。」

我們吃晚餐時,我好奇阿舅的地盤在哪裡,他是否在自己的地盤上迷了路,就像我之前那樣,他是否和我當時一樣害怕,我想叫媽媽用她嘹亮的嗓音去找他;不過電話響了,她急衝過去接電話。

「媽,怎麼樣?什麼,還沒回來?」

她放下電話,準備換衣服。現在已過了7點。她告訴爸爸:「通常,他會散步一會兒,但是總會在天黑前回家。他從來沒有走遠,總是在湯申和大巴窯一帶。不曉得這回是不是迷了路?」

媽媽吃了幾匙飯,然後對爸爸說:「我最好去媽那兒一趟。你Jaga孩子們。」

她換好衣服,留下爸爸Jaga我們──那意思是「照顧」我們。爸爸在冰箱裡找到一桶霜淇淋,又在櫃子裡找到一包蝦餅;我們一起吃霜淇淋和蝦餅,一邊看《老外學英文》影帶。

就寢時間到了,媽媽還沒回來。我想等她,卻開始打瞌睡。一會兒,電話鈴響了,爸爸接了電話,我想也許是媽媽打來的;但我真的累了,決定不再等她。

隔天,我在幫媽媽捶打做糕餅用的豬絞肉時,詢問一臉疲憊的媽媽:「阿舅昨晚怎麼了?」

媽媽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媽媽到阿嬤家的時候將近晚上9點。可憐的阿嬤,她站在走廊上,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奮力從矮牆上往外看;瘦小、駝背的身軀幾乎不比矮牆高,但她拚命伸長身子找尋阿舅的蹤影,不時用手帕輕輕擦拭眼睛。

「阿珠!」阿嬤看見媽媽,媽媽牽著她的雙手,將她帶回屋內。她傷心欲絕,不停地說:「阿珠,萬一阿成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他從來沒有這麼晚回家,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啊?」

媽媽陪著阿嬤在家裡等候,每當她們聽見外頭走廊上有腳步聲,就急忙跑到門口,隨後又心沉到谷底地走回來。不久之後,阿嬤不再急奔到門口了,因為心臟上上下下地猛跳,像顆過一會兒再也彈不起來的溜溜球似的──老婦人實在承受不起。

這時,傳來敲門聲。

一個男人大聲喊:「哈囉!阿成住在這裡,是嗎?」

媽媽和阿嬤急衝到門口。媽媽說:「是啊,是啊,您是?」

「我叫阿陳,是計程車司機。」

他拿出阿舅的身分證給媽媽看,一邊說:「他是,妳的,嗯?」

媽媽說:「我哥哥。」

「喔,我明白了,是妳哥哥啊。他在樓下我的計程車上。哇!妳知道,幸好我及時剎車!要是剎不住啊,真不知會怎麼樣。我正開往樟宜機場去接乘客;妳應該知道的,晚上有很多人抵達樟宜機場需要搭計程車。總之,幸好那裡有一長列的計程車,所以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因為妳哥哥啊,突然衝到馬路上──我的計程車前面。哎喲,我告訴妳,我嚇了一大跳哪!我猛踩剎車,心想,哇靠,這個傢伙在幹嘛,想死啊?幸好我的反應快,可以及時剎住車。於是我下了計程車,對他大吼:『喂!你幹嘛衝到我的計程車前面?你要知道,可能會死啊!』但是他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站在那兒。我想,這傢伙不大對勁,看起來非常迷惘、困惑,於是我問他:『你還好嗎?你要去哪裡?』他還是沒回答。呃,女士,妳哥哥,他不大正常,是吧?』

「對,他患了思覺失調症。」

「啊?那是什麼?」

「呃,精神疾病。」

阿陳兩眼瞪得圓大,彷彿剛聽見有點嚇人的事情,接著他說:「喔。總之,妳哥哥掏出皮夾拿給我,只說了一句:你能載我回家嗎?我查看了一下皮夾,裡面沒錢,只有他的身分證和照片,所以該怎麼辦呢?我同情他,所以把他載到這兒。』

媽媽對他說:「謝謝,非常謝謝您,我會付您計程車費。」

阿嬤也說:「感謝,感謝您!」

媽媽告訴阿嬤,她會帶阿舅直接去(新加坡)板橋醫院。接著,她隨同阿陳先生下樓去找計程車裡的阿舅。他們沿著走廊往下走時,媽媽向阿陳先生說到阿舅那天下午突然走出警察學院的事。阿陳先生說:「妳的意思是他一路走到樟宜機場?我的媽呀!」

他們朝著阿陳先生的計程車走去時,媽媽鬆了一口氣──終於,找到阿舅了,他平安無事。然而,當他們走到計程車前──溜溜球的繩子突然啪地一聲斷了──她的心猛然掉到地上。

計程車門開著,但四處都沒看到阿舅。

阿陳先生把手放到頭上說:「我的媽呀!」

媽媽說:「他不可能跑太遠……您能幫我個忙,我搭您的計程車,我們試著找一找?」

於是他們開始絕望、狂亂地搜尋。他們沿著2巷行駛──沒發現他的跡象。駛入1巷──仍然沒有他的蹤影。他們開進8巷,過了菜市場,經過我們家,通過麥裏芝與美德小學。

忽然間,計程車停了下來,媽媽跳下車,開始狂奔。她看到他了,她看到他了,穿著綠色Polo衫,頭髮一團亂,雙肩斜向一邊,整個身體歪向一邊,他蹣跚地向前走,一次踏一小步。媽媽大聲呼喚:「阿成!阿成!」他回頭,四處張望尋找她,媽媽跑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臂以支撐住他的身體。他注視著她,一臉茫然、疲憊,但是仍設法說出:「阿珠,我來這裡找妳。」

而後,媽媽搭阿陳先生的計程車帶阿舅到板橋醫院。

這就是事情發生的經過。我聆聽的時候,不知為何,心臟似乎也像溜溜球般上下彈跳。

我不明白為什麼阿舅會一路走到樟宜機場,所以我問媽媽。

媽媽說:「他告訴我,那天他去拿掃帚時,另一名工人迅速地閃開。那人一直對其他工人說他是個『肖狼』;沒過多久,他們全都壓低聲音在談論,還不時地瞄他。因此他想走回家。他走出了警察學院,記得如果沿著泛島高速公路走,就能抵達大巴窯。可是他沒走到大巴窯,因此,他想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走,希望終究會到達大巴窯。沿著馬路走了許久之後,他去到了一個市鎮──他以為那是大巴窯,但實際上是勿洛(Bedok)。他不知所措,於是蹲在路旁休息片刻。之後,一輛警車經過。他揮手攔住警車,問員警是否能載他回家。可是他們說不,不行,他不是罪犯,因此不能坐警車。能怎麼辦呢?他只好繼續走下去。」

媽媽此刻在洗米,她持續攪拌鍋裡的生米粒,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攪動。聽著事情的經過,我內心難過了起來,所以,我想媽媽應該也覺得不好受──心裡難過時,很難迅速地做事。

媽媽說:「妳阿舅瀕臨復發邊緣,他其實正確地記得沿著泛島高速公路就能走回家。但他並沒走向大巴窯,反而走往樟宜機場的方向。他身上又沒錢,所以,儘管他的確想過自己也許是迷了路,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走。」

我想,我現在理解了。問題出在──他走錯了方向。

「為什麼計程車司機真的送他回家後,他卻又走開呢?」我問。

媽媽說:「他說他想去找我。」

我回想我在市場──自己的地盤上──迷路那次。迷失的感覺真的很恐怖,雖然我總以為只有小孩會走丟,從沒想過大人也會迷路。對阿舅來說,這是否也是個可怕的經驗呢?

稍後,晚餐時分,姊問媽媽:「她有沒有去警察學院找阿舅的上司談談?」媽媽點頭說:「嗯,他說必須和長官討論一下,再回電話給我。」

媽媽看來精疲力盡且悶悶不樂,因此我們沒再多問。我想到她在外公迷路的時候去找外公,在我走丟的時候找我,在阿舅迷失的時候去找阿舅。難怪她會累壞了。

阿舅離開板橋醫院後的那個週末,我跟媽媽去他們的住處探望他和阿嬤。我們坐在沙發上,媽媽異常地沉默。過一會兒後,她要求我進去阿嬤的房間。阿嬤繼續坐在沙發上,媽媽搬了張小凳子走進廚房,阿舅坐在那兒的窗邊。我坐在阿嬤的床沿上,但是屋子很小,媽媽又沒要求我關上門,因此我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阿成,」媽媽對阿舅說,一面將凳子擺到水泥地上,坐了下來。

阿舅說:「什麼事?」

但媽媽悶聲不吭了好半晌。

最後她又叫了聲:「阿成。」

阿舅回應:「嗯,」接著又陷入沉默。

欲言又止非常不像媽媽的行徑;她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有點像是我今天早上便祕發作那樣,我相信當我說那狀況真是糟糕時,應該很能領會。

「阿成,你在警校工作超過15年了,對吧?」

「嗯。」

「你跟我都不再年輕了。每天在炎熱的太陽底下掃落葉,很累人吧。」

她的聲音逐漸減弱,再度靜默下來。

阿嬤坐在沙發上說:「我們有足夠的存款。不需要每天去掃葉子啦。」

媽媽說:「阿成,警校打電話給我,他們說,呃,也許這種工作,嗯,太累了。你知道的啦,這是事實,對你來說太累了。我們的年紀都漸漸大了。所以呢,呃,他們問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許你應該休息,就像媽說的,你們有足夠的存款。」

阿嬤說:「對啦,阿成,無所謂啦。就別去工作了,不要緊的。」

再次,沉默。

最後,阿舅終於說:「所以,我再也不去警校工作了?」

阿嬤說:「對,不去啦。」

半晌後,我看見阿舅從廚房出來,走向門口。他穿上棕色的橡膠拖鞋,說:「媽、阿珠,我去散步一下。」

我想,現在我應該可以走出房間了。媽媽仍坐在廚房的那張小凳子上,兩隻手肘撐在膝蓋上。她用手指拭去眼中的淚珠。阿嬤也用手帕輕輕擦拭眼睛。

我走到門口偷看外面的走廊。當我看著阿舅走開的時候,我留意到他的皮膚非常黑──正如媽媽所說的,這麼多年來在大太陽下工作。他的腳步依舊蹣跚,雙肩駝著,輕微地斜向一邊,以緩慢、疲倦的步態往前走;走路時,頭上下晃動,灰白的頭髮有點凌亂──他出門前沒梳頭髮。感覺像是有種重量拖著阿舅的拖鞋,緩慢、短促地劃過水泥地,發出窣、窣的聲響──這聲音和掃帚清掃落葉的聲音沒多大差別。

此時,媽媽走去和阿嬤一起坐在沙發上。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因此走過去坐在她身旁。

阿嬤問:「他不會有事吧?他會迷路嗎?」

媽媽說:「別擔心,媽。他只是需要獨處一陣子。」

「對啦,這孩子總是那樣,不愛說話,把所有事情放在心裡。那就是為什麼啦,為什麼他會得到這種病。」

「那能怎麼辦呢?媽,他的個性就是這樣。我們應該感恩他沒抱怨,或者變得脾氣暴躁或尖銳。」

「警校什麼時候打電話給妳?」

「兩天前。」

「真的沒希望了啊,真的沒機會保住工作嗎?」

「沒有,他們說已經給過他很多次機會了。」

「可是他非常認真工作啊,除了生病之外,每天都去上工呀!」

「不然能怎麼辦呢?媽,他這份工作能做那麼多年,已經是很大的恩典了。記得他剛得到這份工作的時候嗎?我們從沒想過他會做這麼久,不是嗎?」

「對啊。但他現在每天要幹什麼呢?沒有老婆,沒有小孩,沒有朋友,現在又沒了工作。以後等我死了該怎麼辦?只剩下妳了。阿珠啊,阿成和我一直是妳沉重的包袱哪。」

「別這麼說啦,媽。」

媽媽和阿嬤沒再多說,不久,我們便離開了。在我們回家的路上,媽媽不發一語。她望著車窗外,也許想著阿舅失去工作的事。我凝視著她,心想,我的媽呀!她頭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白髮?幾個星期前,姊姊和我不是才剛幫她拔了白頭髮嗎?下次她叫我們幫她的時候,會有好多白頭髮要拔,那時得更小心才行,不然會同時拔掉很多黑髮,而媽媽會大喊:「哎喲……」

我們到家的時候,媽媽走向她放藥的抽屜,把幾顆藥丸扔進嘴裡,隨後開始準備晚餐。我則坐在書桌前寫功課,一邊聽著炒菜鍋裡蒜頭和其他東西嘶、嘶的聲音。

(書中主角阿成是新加坡的思覺失調症病友。本文摘錄自《住在三十年的寂寞裡》一書第113~124頁,感謝大好書屋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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