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瑞玲
媽媽告訴我(新加坡)新板橋醫院,也就是心理衛生學院(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或稱IMH)的事。我們正在吃晚餐,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爸爸出門了,姊姊去英國,憑藉著獎學金去唸牛津大學。
幾天前阿舅剛從IMH出院,他在那兒待了一個星期。媽媽說,IMH比舊的板橋醫院來得寬敞,也明亮多了,有更好的設備和更舒適的環境,比起板橋醫院那種宛如牢籠的氣氛好太多了。
我跟媽媽提到自己剛進入一家行銷公司從事臨時工作的情形。我正在等高級水準會考的成績;每個在等待高級水準會考成績的人都會找份臨時工作。我告訴媽媽:「很輕鬆啦。只要輸入資料,做些不用動腦的工作,五點就可以回家了。」
突然,電話鈴響起,媽媽去接電話。
她說:「喂?是,是,我是他妹妹。」
她的臉色漸漸轉為蒼白。「什麼?他還好嗎?嗯嗯,嗯嗯,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的傷勢多嚴重?嗯嗯,嗯嗯,好,好,我馬上過去。」
媽媽氣喘吁吁地告訴我:「阿舅出車禍了!」我們得趕去大巴窯醫院。趕快!
我們將食物留在桌上,在恍惚中換好衣服,匆忙奔向馬路,攔了一輛計程車趕往大巴窯醫院。
醫生告訴我們,一輛車子撞到了阿舅。他說:「不用擔心。他的傷勢看起來並不嚴重,有些擦傷和瘀傷,只是表面的輕傷而已,不嚴重。」
一名員警朝我們走來,拿著阿舅的棕色橡膠拖鞋和黑色皮夾,裝在一個透明的塑膠袋裡,看起來像夾鍊袋──警方通常拿來保存證物用的那種。他說有人目擊了車禍,打電話報警。據說是一輛想闖紅燈的車撞上了阿舅,他正好從大巴窯一巷的紅綠燈路口的人行道上走來。員警將袋中的拖鞋和皮夾交給媽媽。其中一隻拖鞋遭到嚴重地輾過,變得像塊烤餅似的扁平。他說:「拿去吧,這些是妳哥哥的東西。」一隻拖鞋在離他幾公尺的地方,另外一隻越過道路分隔島,飛到馬路的另一邊。無論如何,很高興聽到醫生說他的傷勢不嚴重。
媽媽向員警道謝,一邊緊緊抓住那雙拖鞋。接著,我們到病房去看阿舅。他的雙眼閉著,呼吸沉重,身上連接了一些管子。醫生說得沒錯,各種形狀和大小的擦傷、割傷及瘀傷,有的鮮紅,有的藍黑,散布在他渾身各處。
媽媽坐到阿舅旁邊的椅子上,她輕聲地喚:「阿成,」手裡仍緊握著他的拖鞋。
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頭緩慢地朝她的聲音轉過來。他凝視著她。好長一段時間,他只是盯著看,胸脯上下起伏。半晌後,一顆淚珠滾落枕頭上。他張開嘴,像是想說話。我好奇他想說什麼,也許是告訴媽媽事情的經過,或者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告訴她傷口很痛,或要一杯水,也或許是一杯牛奶?
「阿珠,他們為什麼不讓我死?」
那是他唯一想說的話,說完,他又閉上雙眼。此時媽媽闔上眼,幾滴淚水從臉龐滴到她手中的塑膠袋上──裝著拖鞋的那個袋子。他的胸膛起伏,她的身軀也因為試圖壓抑哭聲而顫動。我也哭了起來;我深思那句話的意思──思考像阿舅這樣的人生的意義。我不曉得,我真的不知道,為何世上會有思覺失調症存在?究竟有何道理,為什麼媽媽必須走在他身旁30年?這一切是否有任何道理?為什麼他說的區區9個字,不過是一串音節,卻有如刀子般刺入我的心中,刺進媽媽的心裡?
媽媽用手擦拭眼淚,在褲子上抹乾,再將手放在阿舅的前額上。他沒有睜開眼。她輕輕撫摸他的灰髮,就像我小時候她經常摸我的頭髮那樣。我看著他們兩個人,驚訝於他們的人生連結得多麼深,可是,他們各自卻肯定非常地寂寞──彷彿他們內部深處的某個地方相連,深到讓他們之間的聯繫變得難以捉摸。然而,這種聯繫是什麼,是兄妹關係嗎?是苦難人之間的繫絆?或是對人生投來的一切感到無可奈何而產生的連結?然而,儘管這聯繫難以捉摸,但這聯繫豈不是對阿舅的人生影響重大嗎?雖說他的人生就算有此聯繫仍十分艱苦,但是倘若沒有這聯繫將會如何?
媽媽忽然對我說:「是只有我這麼認為,還是妳也覺得他的肚子似乎變大了?」我們起先看到他的時候,他的肚子看起來微微膨脹,可是現在,好像更腫脹了。
我說:「我不知道,我看不太出來。」
她觸摸他的腹部──他沒張開眼,事實上他似乎睡著了。她按下呼叫鈴求助。一名護士來了,媽媽告訴她阿舅的肚子膨脹起來。護士看了一眼,說:「我去叫醫生來。」
醫生到了病房,檢查一下阿舅後,告訴我們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
時間已近晚上11點,媽媽和我才離開醫院,回家去。
到了半夜,電話鈴又響起。我聽見媽媽說:「什麼?」我的心臟猛跳了一下,搖搖晃晃地走到她房間。爸爸也醒來了。
媽媽在電話中說:「之前怎麼沒檢查出來?醫生判定他的傷只是外傷!」
她仔細聆聽──無論對方是誰──必然會說的一字一句,然後回答:「好吧,我會過去。」隨後,媽媽掛斷電話。
她說:「他的膀胱穿孔了。」
爸爸說:「我的媽呀,怎麼會這樣?」
我問:「那現在怎麼樣?他有生命危險嗎?」
媽媽說:「他們準備要動緊急手術。」我告訴他們阿成的腹部脹起來時,那個醫生還堅持沒什麼問題。
我問:「是內出血嗎?」
「嗯,是內出血,因為他的膀胱被刺穿了。我得再去一趟。」
爸爸和我回到床上。媽媽穿好衣服,再去一趟醫院。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成功地救了阿舅,止住內出血。阿舅逐漸康復。
然而就在這時,抗藥性金黃色葡萄球菌(MRSA)突然侵襲。醫生告訴我們MRSA是種細菌感染,對某些抗生素有極高的抗藥性。他們說必須給阿舅非常強的抗生素,再不斷地增加劑量,直到最後,改用點滴注射藥效極強的劑量。
媽媽每天或每隔一天帶著阿舅最愛的咖啡烏去探望他。她說阿舅每次喝咖啡都吐出來,在嘔吐物中有微量乾掉的血。但是醫生堅持沒什麼問題,儘管他的膀胱功能仍未恢復正常,不能出院。
6個星期後,某一天,我和媽媽一起去看阿舅。我們走進病房時,一名護士向媽媽抱怨,說阿舅的床總是濕的。
她說:「你哥哥一直拔掉點滴的針。每次我們發現他的床全濕的時候,點滴的針都在床上。他真是不聽話啦!」
「喔,他一直那麼做?現在我知道他為什麼無法康復了!真是對不起,護士小姐。我會罵他的。」
我想,媽媽非常生氣。她的臉頰繃緊,呼吸變得沉重,然後大步走到阿舅床前,砰地一聲,把咖啡烏重重放在茶几上,對他提高音量。
「你是怎麼搞的!為什麼要拔掉針?難怪你好不了!6個星期!你要知道,已經6個星期了!我們這麼努力地想讓你康復,你卻把針拔出來!」
阿舅以響亮的聲音反駁說:「那個針害我想吐啦!」
一個40多歲的女人好像母親罵小孩似地斥責她的哥哥,而滿頭灰髮的哥哥則以真摯、如孩子般的單純,奮力地為自己辯護。看見這一幕,護士們都竊笑了起來。
媽媽正要繼續說下去,她的嘴巴大張,憤怒的話語準備脫口而出時,突然停住了。她思考片刻後,告訴護士:「他的確一直在吐,醫生也無法說明原因。也許,我不知道,可是也許,那些抗生素真的害他不舒服?」
媽媽後來找了外科醫生談,因為病房醫生一再拒絕考量這個可能性。果真,停掉抗生素的那天起,阿舅的膀胱就恢復功能,他也不再嘔吐了。
幾天後,阿舅終於可以回家了。但這時他的身體已經變得非常虛弱。
再過幾週,我就要前往英國。說得更具體一點,是前往牛津大學。沒錯,到我姊姊所在之處。我通過了牛津大學的入學考試。和姊姊一樣,我成功地拿到獎學金。像她一樣。我想到目前為止,我人生中的一個格言肯定是「無論姊姊去向何方,我都跟隨,一路跟隨。」姊姊是在基督聖體學院(Corpus Christi College);我則要去奧里爾學院(Oriel College)。那是我們家的決定──想送我們到不同的學院。儘管奧里爾正巧就在基督聖體隔壁,但不同學院就是不同學院,即使它就位在姊姊的學院旁邊。
我走進咖啡店,告訴小販:「一份河粉!」這也許是我臨走前最後一次探望阿舅。當我坐在咖啡店搖晃不穩的凳子上等待食物時,周遭的人開始瞄我,我漸漸覺得心臟爬升到頸部和臉頰。或許我在這破舊的咖啡店裡顯得十分格格不入──身穿整潔的套裝,腳踩著一雙已經害我起水泡的高跟鞋──或許我不該直接從為獎學金得主所安排的交流盛會過來。
我的心思回到剛才參加的活動,以及在那兒遇見的人身上。其他的獎學金得主似乎非常聰明──傑出的學術成績、領導能力──凡所能說出的長才,他們都具備;有些甚至可能成為國家未來的領袖。是的,他們十分聰明,但「傲慢」或許也能拿來形容他們之中的某些人。沒錯,他們的舉止和禮儀完美無瑕,但為何他們有些人的微笑似乎並不真誠?這跟自負與專注在個人榮耀有關嗎?
我回想和其中一人的談話。在互相介紹之後,對話的內容始終繞著我們的生涯,以及對未來的計畫打轉。
那人說:「啊,財政部門,那是理想的職務。尤其投資銀行業,那是最有威望、也是賺大錢的地方,所以我想去那裡。我希望在那兒功成名就;妳知道的,讓自己成為有名望的人。」
還有另一個人,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他走路的時候大搖大擺,因此,我只記得他的神氣活現。
當然,也有一些看起來較有深度的人,他們的夢想和抱負不只涵蓋他們本身和他們自己的事業。但願,這些將是成功爬上顛峰的人。
「河粉!」小販的幫手喊道。我付了麵錢,走向阿舅的住處。
我敲敲門。「阿舅!我買河粉來給你了!」
「玲!好,妳等等啊!」
他打開門,我走進昏暗、骯髒的公寓;衣服晾得到處都是,菸味瀰漫整間屋子。黑人一定是去上班了。我將那包河粉遞給阿舅。
他微微一笑。多年前凌亂的兩排牙齒,如今已成了無牙的笑容。雖然如此,阿舅的笑容依舊,在我兒時逗我開心的微笑,在我長大後卻令我困惑──一個歷經多年疾病和痛苦的人,怎還能笑得如此真摯?
他說:「玲,妳即將去英國了,是吧?」
我點點頭。「是,再過幾個星期。」
「妳一定要用功讀書喔,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阿舅,你一定要保重,好嗎?我沒辦法再買河粉給你了。」
「好,好,妳要用功讀書。」
「你趕緊吃,冷掉就不好吃了。」
阿舅開始吃河粉,我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阿舅的考試證書仍掛在牆上,鑲在薄薄的木框裡,如今上面的中文字和他的照片都已褪色。我記憶所及,這些證書一直掛在牆上,不過,也許我以前從沒認真留意過。從我坐的位置望著那些證書,赫然發覺阿舅不僅聰穎,而且長得相當英俊。嗯,好吧,一個19歲的女孩,難道不總是想著這人長得帥,那人長得不怎麼好看嗎?
然而,現在當我四處張望時,那個據我所知是他最愛的玻璃菸灰缸吸引了我的目光。菸灰缸一如往常擺放在廚房窗戶旁,但裡頭堆了大量的菸灰──或許過去都是阿嬤幫他清理菸灰缸;或許是沒人嘮叨他,所以他不再每天清理;抑或是他試著用抽菸排遣寂寞,所以菸灰累積得比較快。
我看著菸灰,再看看正在吃河粉的阿舅,接著凝視牆上的證書;我不斷地輪流看著這三處,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當我看著證書時,我想到言談機智的傑出學者;當我望著菸灰,我想到阿舅和板橋醫院那些像他一樣的人。
再多說什麼,也無法涵蓋他們破碎的人生;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過著卑微、寂寞的人生。他們的人生經歷,假如我們費心思索,或許可以明白,唯一區別他們的過去和現在,並且唯一區隔他們與我們的,只是一種細微的聲響,一種帶著「窣窣」聲音的調子,這個聲音非常輕微,因此,我們幾乎聽不見,幾乎沒注意到;這聲音迴響在過去和現在、他們與我們之間的分歧中——這裂隙幾乎無法跨越——或許唯有我們仔細聆聽回聲,聽出在這微弱、細微聲音中隱含的美,才得以跨越。
我看著坐在桌前的阿舅,夾在左邊的證書及右邊的菸灰之間,在左邊的過去和右邊的現在之間,在左邊的成功與右邊的破碎之間,在左邊前途光明的希望,以及在右邊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之間──我的舅舅──一個平凡的男人。有人會說他是個失敗的男人;很多人會說,他是個瘋子。但對我而言,我會記得他和他的微笑,以及他在我生命中產生迴響的微弱、美好的聲音。
(書中主角阿成是新加坡的思覺失調症病友。本文摘錄自《住在三十年的寂寞裡》一書第174~185頁,感謝大好書屋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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