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英
柯燕姬最大的熱情在於助人,最具體的方式是捐錢,甚至有人指出,那是她此生最大的興趣。
她的摯友劉小萍曾說:「在台灣,沒有被她照顧到的盲生,很少很少!」柯燕姬從小身體不好,她一向不重視飲食,而且食量很小,經常胃痛,留美回國時體重一度降到30公斤以下。在美國留學艱苦的歲月,她仍省吃儉用將剩餘的錢捐給國外慈善機構。「這樣的朋友,我覺得心疼,也覺得驕傲。」
薪水用在學生身上,卻苦了自己
柯燕姬照顧盲生在視障圈是出名的。
目前擔任按摩師的嚴燕鳳談起柯老師,有滿肚子的故事。
嚴燕鳳屬於中途失明者,失明後,因在家治療眼睛耽誤了三、四年,國中畢業都快18、9歲了,「但柯老師鼓勵我繼續升學!」
在當時的農業社會這早該是要出去工作的年紀,連明眼人都忙著分擔家計,更何況盲人,但柯老師不這麼想,她自信可以扭轉學生的未來,於是把嚴燕鳳班上即將畢業的學生叫過去,一一詢問他們升高中可能遇到的困難,她一一幫大家解決,例如學雜費。
嚴燕鳳後來決定念高雄的前鎮高中,住宿費一個月600元,「柯老師每個月給我2千元,那是1978年,2千元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其次是學業問題,「她知道我可能需要英文字典,而惠明學校的老師用點字點出一套4萬多字的英文字典,打成點字有10本,堆起來約60公分高,價值3千元,柯老師就給我3千元要我買下那本英文點字字典,那是全台灣唯一的一本英文點字字典;其他同學也獲得不一樣的『禮物』,我相信這是其他啟明學校都沒有的,我很幸運遇到柯老師。」
嚴燕鳳的父親是工人,家境不好,兄弟姊妹學歷不高,大都念完國中就外出工作,她是家裡唯一的盲人,卻是唯一念高中的孩子,而且還不花家裡的錢。「如果沒遇到柯老師,我不可能這樣。」
其他同學到一般學校就讀常遇到明眼同學有參考書或課外讀物的情況,柯老師知道他們的需要,於是利用課餘時間幫忙把這些書籍打成點字。消息傳開後,她常常收到學生要求點譯的信。「尤其是柯旗化的《新英文法》,因為那是最流行的工具書,這種苦差事把柯老師弄得忙碌不堪,後來校長知道就要求其他老師幫忙畢業生點譯。」
當時惠明的畢業生離校之後仍然「依賴」母校,因為以前就學時的環境就像大家庭,老師像父母,在外面遇到的委屈、挫折或不適應,不會跟家人說,但都會回學校跟老師說,好像老師對學生的照顧是理所當然的。柯老師尤其熱心,常常疲於奔命。
柯老師退休後回到台北,嚴燕鳳也在台北工作,師生常有聯絡。當時柯老師家住土城偏遠的地方,為了方便洗腎,她接受建議到台北買一間套房。「她東湊西湊,錢湊得很辛苦,這時我才知道她身上的錢不多,因為幾乎都花在學生身上。」
柯燕姬在惠明學校的學歷最高、薪水也最高,退休時的月俸高過6萬。「可見她花在學生身上的錢有多兇!」
嚴燕鳳曾經建議柯老師該為自己著想,不用一直給,更何況盲生念大學的學雜費很低,甚至全免,而且學校、教育部和社會相關機構提供獎學金的機會增多,大部分的大學生可以為自己的生活打算。「但是柯老師說,這是我對他們的『承諾』。」這「承諾」只是柯老師曾說:「你們將來上大學,我會盡可能解決你們的生活費,大家不用為錢操心,安心讀書……」並不是承諾每個月會給大家多少錢,但她因為這樣的承諾,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不自由。
有一天,柯老師拜託他一件事,「她拿一筆錢給我,要我轉給一些正在念大學的同學,5千、1萬不等,後來我才知道她這幾十年來,大學註冊前後,都供應學生生活費,沒有間斷。」嚴燕鳳強調說:「她的學生不是只有兩、三個而已喔!」
集體退費,柯燕姬不從
小嚴燕鳳20歲的余信峰就曾收到嚴燕鳳轉交柯燕姬老師給的獎學金,那年他是大一的新鮮人,與同班的四位盲生一起收到一人1萬塊的註冊費。
余信峰等人收到錢後有些不安,因為他們都屬於「重度視障」,身心障礙制度的規定是「凡重度視障者,學雜費一律全免」。且當時他們聽說柯老師的身體每況愈下,看病需要費用,決定集體退錢,不過沒有成功。柯老師說:「不用繳學費就當生活費用吧,大學生應該很需要一些花費,拿去用,好好做人,用功念書。」他們連番拒絕,最後恭敬不如從命,收了「獎學金」,而且連續收了四年;正確的說法是,柯老師堅持給四年。
這群同學在某一年的教師節約柯老師出來吃飯,他們心想,總要當面謝謝老師,猜想柯老師應該會賞光。
柯老師果然給面子,但就在吃完飯買單之際,櫃台卻說柯老師已經付過錢了,「我們真的很驚訝,我們根本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付帳的,那家店的環境她也不熟呀!」余信峰說,「她是那種很怕學生花錢的老師,當她的學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幫助不認識的學生
不過,不是只有當柯老師的學生才有這福氣,連不認識柯老師的學生也享有同樣的照顧;目前服務於台中啟明學校的羅鎮城老師是屬於「不認識」柯燕姬卻接受她「獎學金」者,「空中相識」的時間始於他念小學五年級。
羅鎮城是國內第一位進入國中的「走讀生」。他不念一般盲生就讀的「啟明」學校,而是念一般學校,這讓他成為全校唯一的盲生。
當時的「走讀生」在視障界是一大新聞,因為他無法念一般同學的課本,看不到黑板上的字,甚至上課前還需要有「前置作業」,例如將課本做成「點字」。對於「走讀生」,教育部都會派「巡迴輔導員」從旁協助,這位輔導員曾到惠明學校實習,因而與柯燕姬老師結識,他擔心羅鎮城小學畢業後可能不適應一般國中,於是安排他到惠明短暫念了一個禮拜,最後還是決定轉到一般國中就讀──羅鎮城僅僅那一個禮拜與柯老師在同一個學校而已。
羅鎮城考上淡江大學歷史系,註冊之前,輔導員就拿5千塊給他,「這是柯燕姬老師給你的。」
視障界都知道柯燕姬是個很好的老師,「可是我們不認識呀,她為什麼要給我錢呢?」輔導員說:「你就收下吧,她一向喜歡幫助別人。」沒想到第二學期柯燕姬照給不誤,從此,柯老師對他的贊助始終沒停過,直到大學畢業。
那一筆錢在當年確實很好用,幫助他解決四年大學的學費。
羅鎮城畢業後到惠明學校任教,與柯老師成為同事。羅鎮城娶了一位明眼老師,夫妻倆對柯老師極為敬重,不論假日出遊或到大賣場買東西,都會問一下柯老師是否願意同行。「我實在太感謝她了,但想得到的回報方式,僅僅如此而已;因為她非常客氣,凡事自己來,從不願意麻煩別人。」
點譯《六法全書》
目前留學德國,且為法律系博士班候選人的劉文哲跟羅鎮城一樣,也是沒有見過柯老師卻間接受惠的學生之一。
61年次的劉文哲在1984年就讀於南投水里興隆國小時,因元旦表演「八百壯士」話劇,為了演出效果,表演中增加了火藥味,沒想到火藥爆炸,炸傷他的右手臂和雙眼,遂進入台中啟明學校就讀。
劉文哲念書期間對法律產生興趣,1990年大學法律系開放視障生就讀,隔年他便考取中興法商學院。「有一天,我到中央圖書館借書,意外發現《六法全書》點譯版,欣喜若狂。」他是大學開放招收視障生之後的第一個全盲學生,點字版的《六法全書》對他幫助非常大,也協助他度過第一年就學的困難和障礙。「我後來才知道那是柯燕姬老師為學生點譯的。」
劉文哲沒見過柯燕姬老師,但台中啟明和惠明學校都在台中,兩校師生即使不認識,也不陌生,更由於她留美碩士的背景還有很棒的英語教學,她的名氣在視障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可以想像她當年製作這本《六法全書》有多麼辛苦,我覺得她精神可佩。」
柯燕姬當時為什麼要點譯《六法全書》?她說,在美國留學時就知道很多盲人當律師,因為她在美國留學時發現,美國有很多盲人律師,但當時台灣連法律系都不讓盲生就讀,她不氣餒,打算先把它翻譯成點字。「也許有一天,視障生用得到。」但在這之前,大學並未開放視障生就讀法律系,「我只是未雨綢繆,因為視障生能念的書實在很有限,《六法全書》是工具書,可以幫助將來對法律有興趣的人。」
《六法全書》有一萬多頁,柯燕姬忙不過來,拜託學校的王明理老師(後轉至台中啟明任教)協助。當時她剛到惠明學校任教,眼看著柯燕姬老師一人點譯覺得很辛苦,她因為也有心為盲生翻打沒有點字版本的專業書籍,因此柯燕姬找她協助時,她一口答應。
兩位老師每天利用下班的空閒時間翻打點字書,寒暑假更是全心投入。這段期間王老師的母親住院,但為了趕進度,她帶著打字機到醫院打字陪母親,態度令人感動。
從1982年開始,共花費六年的時間,點字版的《六法全書》終於出爐。一套總共有30幾本、3萬多頁;除了啟明學校外,國家圖書館也有一套,提供給就讀法律系或對法律有興趣的盲生使用。
劉文哲說,他大一借閱《六法全書》點字版時應該離完成日已經好幾年了,從這角度來看,柯燕姬真的是「未雨綢繆」,而對劉文哲來說也真的非常受用。
柯燕姬以留美經驗說,盲人所面臨最關鍵性的挑戰是如何成功地掌握語文工具;不能成功地掌握語文工具,一切吸取知識和學習技能的努力都難以達到目的,這對台灣盲生來說也不例外。
一席話,終生受用
目前任教於台中啟明學校的郭孝宇對柯老師最感念的是她的「一席話」。
柯燕姬是郭孝宇就讀惠明學校時的英文老師,她重視學生的英文發音,常利用課餘時間跟學生對話,為了讓學生的英文程度比別人好,她自動加上很多英文課,郭孝宇說,當時年記小,心裡總是嘀咕著:「幹嘛一大早要上英文課,白天要上英文課,晚自習又要上?」
直到有一天柯老師向大家道謝:「別以為我用課外時間幫你們加強英文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其實,你們願意花時間讓我教導,該是我來感謝你們;因為,學習本身也是很辛苦的,在教你們的過程,我也從你們身上學到很多知識。我想,如果下一屆的學生能像你們那樣,願意讓我課外輔導的話,我會教得比現在更好,因為,是你們讓我學習與增加教學知識與技巧!」
直到他自己當老師時,社會已經普遍存在一種為自己的「權益而奮鬥」的現象,而校園的老師對自己辛苦教書,會希望學生要懂得「報答」或「感恩」,再對照之前柯老師處事低調,「柯老師絕對不懂得替自己著想,只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該做什麼、能做什麼,至於能有多少的回報與酬勞,絲毫不在意,要她去爭權利,簡直比登天還難!」
郭孝宇說,被柯老師教的那幾年,他受惠最深的不僅是英文基礎打得好,而是柯老師對人、對事的態度;「她從來不覺得自己『額外的付出』叫做『犧牲奉獻』,而認為『理所當然』,甚至心存感激被教的學生呢!」郭孝宇記得柯老師的好,也激勵自己向柯老師學習,對他來說,「她是一個模範、一個榜樣。」
講授性知識,作風開明
廖志萍對柯老師有一段很特別的印象──健康教育老師。那年他念國一,全班都是男生,遇到第13章、14章講述兩「性」問題的時候,他們私下猜測,這位女老師應該會像某些老師一樣直接跳過去。「沒想到她照教不誤,完全沒有隱諱地告訴我們保險套,還有女生生理期『衛生棉』和『衛生條』的使用方法,她準備這些東西給我們摸哩,還強調台灣女生偏好用衛生棉,但美國女生偏好用衛生條……」柯老師這麼詳細介紹這兩章是因為,將來他們都有機會交女朋友、結婚,每個女孩每個月都會遇到月事,所以希望他們特別關心另一半──這些內容在保守的惠明學校算是特別的,但志萍回想起來,覺得是最健康的態度。
平常柯老師除了上課之外,還很關心他們課業以外的問題,他們也常跟柯老師反映。志萍說,惠明的伙食不差,但有一陣子「退步」了。大夥連番數落負責伙食的一位小姐,希望柯老師代為轉告;但她的個性一向不批評別人,不過第二天早上第二節下課時,學校就廣播要每班派代表去領包子,「原來是柯老師自掏腰包買的,而且全校都有,後來變成了常態,我們三不五時都可以吃到柯老師請的點心。」
志萍接著說,其實他在國小時候就認識柯老師,因為常常吃到她送給大家吃的東西。
不過柯老師自己吃得很少,她有幾次上課暈倒的紀錄,這跟她過度操勞,還有飲食太少有關。
一張機票,一世恩情
目前仍在美國修博士論文的江英傑曾被柯老師教過一年,他念一般小學,但因患有先天性青光眼,國二就看不到了,轉到惠明學校,柯老師就是當年教他點字的老師。
江英傑說,柯老師發現他的資質很好,但摸讀速度很慢,於是教他「二級英文點字」,就是一些英文縮寫,而每個縮寫都有其代表符號,例如 international 有13個字,在「二級英文點字」裡,in有一個符號代替,er也有一個符號代替,ation也是,所以縮短了摸讀的速度。「我剛開始不覺得有用,但上了大學、研究所需要大量閱讀英文時,速度變得很快。」
江英傑1990年到美國留學,雖然已經有了電腦等電子設備,但他想起三十多年前柯老師隻身赴美時只有打字機,「實在差太遠了,但她還這麼努力,我至今佩服她的,是她的精神和毅力。」
江英傑出國時的經濟狀況不頂好,柯燕姬送他一張機票當作鼓勵,他感激至今。
一堂代課,永遠好友
楊錦鐘也是柯燕姬的學生,但是「她只帶我們一堂課」,那是柯燕姬還念東海大學的時候,楊錦鐘的點字老師因故缺席,改由柯燕姬代課。「我對她的第一個印象是聲音很好聽、感覺很有氣質。」一堂課匆匆過去了,有一天他到宿舍找老師剛好遇到柯燕姬。「我當時很訝異,為什麼老師吃的東西那麼差,比我們還糟?」當年的他們還常有機會吃牛肉罐頭,但柯燕姬只吃一點點的食物,而且是單一食物當作一餐,他才知道原來她很節儉。
楊錦鐘對柯燕姬有很多聯想。當年他家裡窮,吃不飽,穿不暖,但惠明的伙食很好,常有善心人士送東西到學校給孩子吃,過年過節有禮物拿,有新鞋穿,老師三不五時噓寒問暖,所以寒暑假他都不想回家面對殘酷的現實生活,寧願待在學校幫老師做事,直到他國中畢業到潭子加工區上班,惠明的老師還幫他準備中午的便當。每個老師都把畢業生當在校生一樣照顧,當然包括當時的柯老師。「我知道那是惠明的愛心傳承。」
離開潭子北上工作之後,校友們成立一個「愛心聯誼會」,固定捐錢回饋學校。柯燕姬知道後主動與他聯繫,表示聯誼會若有需要,她願意出錢略盡棉薄之力,從此他們經常電話往來。「她常在電話中鼓勵我!」
柯燕姬大楊錦鐘10歲,他們無話不談,「我唯一不能說服她的就是,請她對自己好一點,因為她都想到別人,身上一有錢就想到誰沒錢,連我,都已經到社會工作了,她都想說,我是不是把錢捐出去了身上沒錢。她對周圍的人都一樣,這種人在台灣罕見,是奇蹟。」
我問她為什麼對學生這麼好?柯燕姬說:「我從小就被別人關心,我一直想回饋,但我的一生有限,他們對我的恩情我未必能回饋得完,所以我只有幫助別人,這樣他們才能繼續幫助別人,這種衍生的力量將會無限。」
(本文取材自《盲鬥士──柯燕姬傳奇》一書第202~215頁,感謝「寶瓶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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