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若愚
我想念大學
錦蓉將從台北市立仁愛國中畢業之際,全班同學為了學測拼得天昏地暗,老師考量她的身體和程度,便把我找過去,建議我們為她申請綜合職能班,「這樣就不用辛辛苦苦念書了。」老師對錦蓉說。
所謂綜合職能班,就是教育部門為低學業成就的孩子而闢的升學管道,以基礎的職業技能為學習重點,讓他們畢業後可以進入社會,從事簡單的工作。
我望著錦蓉,只見她把頭低下來,眼睛望著地面,經常掛在臉上的笑容倏然消失。
「可是,」她提出了疑問「我在游泳池有一個朋友蔡容毓,她念稻江家職綜合職能班,今年畢業,但不能考大學。老師,讀綜合職能班就不能考大學,是不是?」
「不一定,升大學有很多管道可以申請,妳還是有機會念大學。」老師說。
「可是,蔡容毓真的不能念大學,她很想念。老師,如果我以後不能念大學的話,一定找妳報仇ㄛ。」錦蓉口氣激動,語調強硬,說得咬牙切齒。
我又一次天旋地轉。錦蓉才國三,剛生過一場大病,但她對念書和升學的渴望卻如此之深,不動不搖,對自己未來要走的路又如此明確,「因為我將來要念特殊教育系,或者幼保系。」她又一次堅定地表達心願。
老師被這個「頑固女孩」感動,便讓她報名考高中,然後申請進北士商(台北市立士林高級商業職業學校)廣告設計科,離大學的路雖然遙遠,對錦蓉來說,卻是另一個希望的開始。
一百分的老師
「錦蓉妹早!」站在士商廣設科大樓223班教室前的台階上,高喊錦蓉的大男生叫費國鏡。
費國鏡不是錦蓉同學,而是廣設科班導師。經過小學時期的那一場浴血奮戰,我對老師已經沒有太大期望,何況是一個未婚又沒有修過特殊教育的男老師,但費老師卻顛覆了我對老師的印象,不只費老師,還有北士商的所有老師。
費老師總是高聲呼喊錦蓉妹妹,走過來幫她背書包,牽著她走上台階,動作自然地就像哥哥照顧妹妹,有時候還會帶她去看場電影。廣設科必須到校外參觀展覽時,一開始我總是去當跟班,這也是小學時老師的要求,但費老師認為無此必要,「包媽媽請放心,妳不必來,由我照顧她就行了。」老師這樣對待錦蓉,至於同學對錦蓉的好,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們細膩到會蹲下來為錦蓉繫鞋帶,幫她拎東西,用衛生紙擦她流出的口水。
不只錦蓉的身體狀況,費老師也關心她的內心世界,以及尚未開發的潛能。有一次在 IEP (Individualized Education Program,個別化教育計畫)會議上,他竟然公開表揚錦蓉,說她的存在對北士商來說是「一大貢獻」:「錦蓉非常關心班上同學,對事情觀察入微,又負責任,而且具有繪畫天分。」他說。
同樣是IEP,小學的IEP我倍受屈辱,尊嚴掃地,而今卻是讚美如雪片般飛來,但我實在無法相信耳朵所聽到的,雖然我深愛錦蓉,內心深處卻有百分之五十對她是否定的,不相信她有天分。如果連我都看不出她有天分,一個廣設科老師又如何看出她的天分?說一個人有天分,這是不能開玩笑的。
費老師認為錦蓉情感豐沛,用色大膽,具有創作天分,因此建議她不要修體育、三民主義,精細度要求太高的某些設計課程也不適合,應該把時間挪用來修習一些適合她未來發展的美術創作課,累積經驗和實力。
北士商並沒有美術科,因為費老師的建議,輔導室專門為錦蓉外聘老師,到學校指導她美術創作,高一、高二有王衍平老師,王老師出國後,高三再由薛幼春老師接手,錦蓉在兩位老師指導下,開始夢想成為畫家。
初上高職那段日子,因為不曾親眼看著錦蓉上課,我起初仍有疑慮,很想了解同學對待錦蓉的態度,於是發卡片給每一位同學,邀請全班到家裡為錦蓉過生日,吃麥當勞。結果那天幾乎全部到齊,就在一張大賀卡上,有人寫著「錦蓉,妳的笑容為何那樣燦爛?」有人則寫「錦蓉,當妳不在教室的時候,我們都好想妳。」那年是猴年,還有人扛出一個兩尺寬三尺長,親手用硬紙板編成的一只桃紅色大盒子,從盒子裡變出一隻特大號的猴子和其他大大小小禮物,後來才知道這是同學們熬夜趕工完成的作品。
在錦蓉督促下,我也為每一位同學準備「包裝漂亮的小禮物」回贈。
第一場生日宴後,我的心總算不再忐忑,相信錦蓉將會有一段幸福的高中時光。
幸福的高中時光匆匆流過,同學開始討論起「鬼屋」了。「鬼屋」是北士商廣設科名震江湖的活動,雖然參觀的人必須買門票進場,但每一年都大排長龍。熱心的錦蓉自然很想參與,盡到身為廣設科一份子的責任,所以當她聽到傳出「缺粉危機」時,便主動回家找我要,「妳的化妝品可不可以給?」我給了她一盒粉,但畫起來不夠白不嚇人,於是想到錦蓉敬愛的戲劇老師——小可樂劇團的導演劉華,果然從她那裡挖到一大罐劇團專用的白粉,足足可以畫出一百個鬼。
「鬼屋」需要很多個鬼飄來飄去嚇人,一開始同學怕錦蓉體力不夠,不讓她演鬼,但因為「鬼不夠」,錦蓉遂自告奮勇上場。為了讓錦蓉演好鬼,我到婚紗店蒐尋免費的白紗,為她縫製了一件鬼衣,待同學幫忙上完妝,錦蓉搖身一變成一隻愛笑的鬼,笑咪咪的鬼非常受歡迎,逗她的話,還會吐出舌頭嚇人,演出成功。
升上高三,也是錦蓉高中的最後一個生日了,她指定要吃披薩,而且很早就放出風聲,統計人數。有一天放學後她告訴我:「媽媽,同學說有些人不能來,很可惜,他們說乾脆把蛋糕、披薩帶到學校一起吃。」然後又說「還有,她們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所以妳也要幫我準備禮物回送ㄛ。」
生日那天,我拎著大包小包到錦蓉班上,只見黑板上用粉筆寫著「祝錦蓉生日快樂!」因為是廣設科,字體特別花稍,全班同學擠在一起唱歌、吹蠟燭、許願、拍照,「謝謝大家對我的照顧。」平常笑容燦爛的錦蓉突然聲音哽咽,幾乎講不下去了。
歡樂感動的氣氛、濃郁的高中女生感情、超棒的禮物!那一天錦蓉 high 到不行,她握著同學送的粉紫色錢包,吃飯擱在餐桌上,睡前放在枕頭邊,寶貝有加。第二天上學竟然還有同學補送上一只仿香奈兒的滾筒包,錦蓉背起來像個小大人,「同學說我拿這個很適合。」她背著包包在鏡子前晃來晃去。
愛是會傳染的。小學的錦蓉幾乎不說話,大人講十句她講一句,我問她話,她會抗議:「妳不要問我啦,妳不是說我講話不清不楚?」
來到北士商後,唉,她卻成了關不住的收音機。親愛的323班同學,包媽媽真心地謝妳們,因為你們的愛,讓錦蓉分享快樂的高中生活,你們真是一群天使,在此祝福你們金榜題名。
有愛,就有教育的方法
不只費老師,北士商沒有一個不好的老師,從校長到老師,他們心中有愛,有愛,就會有教育錦蓉的方法。
北士商有一位真心關愛學生的校長。錦蓉換肝後雖然免疫力只剩下百分之一,但游泳教練認為她仍然可以游泳,所以高中時便去參加身障游泳比賽,游出了三面金牌,但學校早會頒獎表揚時校長剛好不在,由教務主任代理,沒想到校長回到學校後特地跑到教室找錦蓉說「恭喜妳喔!」那天錦蓉回家報告這件事時,充滿了「我是大明星」的興奮。
教電腦繪圖的陳哲祥老師則在 IEP 會議上形容錦蓉「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兔子」,他觀察到錦蓉「有教就會,吸收不比其他人慢。」「感興趣的功課就會很專心學。」這些特質正是我在錦蓉小學時一直嘗試要告訴老師,可是怎麼說都沒有人相信的。幾年之後,我累了,不想再講了,卻竟然從另一位老師的口中說出來……
士商三年,錦蓉爸爸每天早上準七點「寶貝、寶貝」的把女兒從床上抱起來,送她上學,下午四點再接回家,而每星期一、二、三上午則是我的「陪讀日」,陪她到學校上繪畫課、電繪課、攝影課。有一段時間錦昆因為沒課,也從敦化南路騎著摩托車到士林和妹妹上電繪課,再騎回台大上學。
為了妹妹,錦昆曾經花了一個暑假學習電腦繪圖,這才知道職校學生的厲害。「原來職校學生那麼天才,專業能力很強,和他們比起來我簡直像小學生哩。」
我的陪讀,一方面是為了協助錦蓉,讓她跟得上進度,一方面卻讓我重新找到學習新知的樂趣和充實感。錦蓉要畢業了,這使我若有所失,如果可能,我真想繼續到北士商上課。
只是我也不知道誰聰明誰笨,我與錦蓉同步學習,上一個星期學的東西,經過一個星期我全忘了,錦蓉卻記得一清二楚,「我覺得妳應該再去上學。」錦蓉認真地說。
教攝影的郭金福老師是廣設科主任,人看起來很嚴肅、驕傲,不易親近的樣子,我原以為他不可能給錦蓉進一步的關照,但他竟然在 IEP 會議主動表示,有一些細緻的技術錦蓉恐怕無法操作,所以不太適合和同學一起上攝影課,他願意抽離出來,在資源班單獨教她。
有一次全班到天母拍街景,小郭老師特別為錦蓉寫了一張字條,把所要攜帶的東西一項一項寫在上面,因為會下雨,連雨傘都沒漏掉,寫完後錦蓉突然迸出一句「還有底片ㄚ」老師馬上讚美她:「錦蓉真細心。」
小郭老師不但願意個別教錦蓉(還有她老媽),我發現,他還會誘導錦蓉說話,耐心傾聽,而且在乎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他不厭其煩地為錦蓉解釋「景深」,講解完後要錦蓉用她自己的語言再說一遍,錦蓉說得離離落落,我聽得霧煞煞,小郭老師卻一直點頭稱是,好像錦蓉說出了什麼宇宙的奧秘。
有時候小郭老師反而比我更聽得懂錦蓉。「為什麼他們都不給我機會『記記』看?」有一次錦蓉咬字不清地說。「他們都在教別人不教我。」當錦蓉不想直接表達,她就會故意把話說得含含混混,這就是她的拐彎抹角。
我沒聽懂錦蓉說什麼,胡亂猜測,小郭老師卻悟出了,「『試試』看對不對?」他問。錦蓉點頭,小郭老師似乎明白她要說些什麼,繼續深入誘導:「錦蓉,妳覺得這三年在北士商,妳最快樂的是什麼?上老師的攝影課有什麼感想?」
「我是班上同學,我要和同學一起,為什麼每次校外活動都要媽媽帶我去集合,不讓我和同學一起從學校出發?」原來這就是錦蓉想要表達,卻又不願意直接對我說的。她渴望獨立,不喜歡我跟東跟西,尤其高中以後,只要媽媽不出現,她就非常快樂,沒有人照顧都無所謂,可是我做不到,而小郭老師讀出了錦蓉隱藏的渴望。
只是錦蓉也很矛盾,她想要獨立,又深知很多事靠自己無法完成,「可以一半一半嗎?」她這樣問過教國文的翁素珍老師。
錦蓉還有很多話要說。高三的錄影課,小郭老師決定幫錦蓉拍一部紀錄片,讓她對著錄影機,說出埋在心裡面的話,這堂課激發了錦蓉,她變得勇於面對,更敢說話,從畏畏怯怯到侃侃而談,她說的話有時候讓我和老師覺得不可思議。有一次談到教育,她就這樣在鏡頭前放言批評起來:「這什麼教育嘛,台灣是什麼政府嘛,陳水扁、馬英九,有沒有替我們身心障礙的人想一想……」
錦蓉的內心裡流動著一條洶湧的河,唱歌的大海。從拍攝過程中,她所表現出的種種「我想要」的深層渴望撼動了小郭老師,最後一個學期,他分派給錦蓉一個新的功課:去採訪教過她的老師們。她採訪起來有模有樣,還特別問了特教老師一個問題:「請問當特教老師累不累?」
錦蓉從來沒有忘記過最初的夢想。
英文老師游秀玉也完全接納錦蓉的狀況,她特別準備了錄音機,教導錦蓉一個句子一個句子唸,並糾正發音,這對錦蓉是一大突破,她再也不怕英文了。
李佳珍老師在 IEP 會議肯定了錦蓉的立體紙雕作業:「錦蓉的學習能力強,肯努力,她的作品和同學差異不大。」當真看不出差異。有一次我在學校穿堂看學生作品展,立體紙雕難度頗高,需要技巧,所以一開始我憑著直覺尋找其中最差的,找來找去卻看不到錦蓉的作品,「就這一個ㄚ」錦蓉用手一指。我不該這麼問,但我卻問她:「錦蓉這真的是妳做的嗎?」
錦蓉最愛上葉雀紅老師的國文課,老師會準備適合她的教材,兩人上課就像聊天,知道錦蓉中午便當沒吃完,下午第一堂課還會為她準備一些零食。第一年她們一對一上,第二年加入一位學弟,老師私下告訴錦蓉學弟身體很不好,錦蓉便以學姊身份處處關照,還告訴學弟很多學校的大小故事,頗有學姊風範。
另一位國文老師翁素珍,她回憶初見錦蓉時「她羞澀、靦腆」,上課後才發現這女孩「談笑風生」,「是一位有思想、有主見的女孩。」有一次 IEP 會議前,錦蓉問翁老師「妳開會的時候都會說什麼?」翁老師反問錦蓉:「妳希望我說什麼呢?」錦蓉很老實地告訴她:「我不喜歡別人說我的壞話。」
「翁老師說這學期要給我一個大禮物,不知道是什麼咧。」有一天錦蓉對家人宣布。
學期結束後成績單寄來,錦蓉的國文一百分。「怎麼可能一百分?我有兩題沒寫,老師一定改錯了,這一定是別人的分數。」她就這樣念了一整個暑假,一開學就急乎乎地去找翁老師:「老師,妳是不是改錯了?」
錦蓉以為的改錯,其實就是翁老師送給錦蓉的大禮物。錦蓉上課認真,學期結束前翁老師問她:「高中畢業前妳最大的心願是什麼?」錦蓉回答:「我最大希望是得一百分,因為我從來沒有得過一百分。」
不但沒有一百分,錦蓉小學時,音樂老師還給她一個零鴨蛋。
老師非常感動,決定完成她的心願,她肯定地告訴我:「錦蓉值得一百分。」
另外教錦蓉數學的黃老師,他願意為錦蓉準備適合的教材,確實讓她不再害怕數學,每次回到家都有說不完的校園生活。有一學期換了新的數學老師,結果她整學期都在唸著黃老師。
當然還有個范嘉玲,特教組的王組長及所有教過錦蓉的老師:你們是我看過最尊重家長及學生的好老師,請繼續發揚你們的精神,因為台灣的下一代需要你們。
還有什麼比錦蓉自己說的更能表達我們對北士商的感謝呢?「我進對學校了,進對學校對我很重要,我在北士商很快樂。」她這樣說。
(本文取材自《活出真愛:換肝人、腦性麻痺兒包錦蓉的人生驚奇》一書第142~155頁,感謝「二魚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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