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明里
從工廠爆炸受傷的那一刻起,全家總動員,一起分擔苦難。媽媽照顧我住院,在台北人生地不熟,又乏資源可資運用。公司在石牌訂一間小旅社房間,安頓媽媽的住宿問題。
媽媽夜以繼日,不分寒暑,不論颳風下雨,每日來回行走於旅社與醫院之間,為我準備水果及營養補品。經常提著大包小包到病房,例如榨柳丁汁,我喝最多。媽媽說:「吃個幾牛車的量,絕對是跑不掉的啦!」
媽媽的心,裝滿無盡的愛,她讓我心裡頭有股踏實的安全感。我排行老么,兄姊又愛護我,從小就備受照顧,媽媽的愛,一輩子銘記在心,亦時時感動在心。
話說大哥與大嫂正忙著田園農事,家裡有三個尚未入學的小孩要照顧,他根本無暇留在台北陪媽媽與我,便利用每個週末搭夜車北上,如此南北來往兩地跑,以探視了解我的病情。
當時鄉下裝電話的家庭不多,一般人還是裝不起,仍以書信或打電報聯絡居多,或者就是到村內的商店家,借用電話接聽。想知道我的狀況,並不太容易。為了我發高燒不退,大哥好幾次扛著一大布袋椰子帶上來。這些椰子是他去大姨媽家的果園裡摘來的,鄉下人深信喝椰子水是最有效的退燒藥,當然不能缺席。
有一次,他照例扛著一布袋椰子,從屏東搭火車到台北。因為當天是雙十節,從博愛特區到台北火車站間實施交通管制,火車就在萬華站停靠終點。不知情的大哥下車後,一時不知該如何轉車,身上又扛著一大布袋椰子,只好沿著火車道旁(中華路)道路一直走,最後走到忠孝西路上飯店前站牌下,再搭公車到石牌的租屋處找我。
從小到大,大哥就很照顧我、疼惜我,能吃的、能用的、能帶的,他總是毫不吝嗇的邀我一起分享,或分送給我。有一陣子大哥迷上吃山產,每當我回南部過節或度假,他還特地去荖濃買山產回來。他的愛與真誠關心,讓我這個做弟弟的無話可說,尤其在我最苦難的當下,更顯得彌足溫暖與珍貴。
而大姊從我受傷的那一夜起,就一直陪著我,平時下班後及例假日,她從新莊趕車到石牌探望我,送雞湯或高湯補品,看顧媽媽噓寒問暖,寸步不離陪著媽媽,分擔媽媽的壓力,給予精神上的支持。
大約在五年後,我離開做復健的地方(陽明山紗帽橋),搬到大姊家開始過新生活。我嘗試去新莊的菜市場買菜;到股票券商公司幫姊夫辦理買賣交割事宜;帶著小外甥到西門町去看電影;定期回醫院看門診。這些過程是我學習適應社會的第一步,也是我改變的開始。
遠在高雄的二姊,忙著她的小販工作,要照顧三個小孩與家庭。有好一陣子,我沒有看到她。有一年,我能走動回家過年時才看到她,姊弟久別再見,心中自是激動與不知如何說什麼好。
「你的頭髮是真的還是假的?」好久不見的二姊夫端詳了半天問我。
「這當然是真的。」我回說。
她又說:「長得又濃又黑,不像真的。」
頭髮已被燒得一乾二淨,剪除後重新長成這個樣子,我沒有特別去理它。
二姊個性比較直與憨厚,且不擅於表達自己情感,平時忙著家務事,以她的環境自顧尚不暇,哪能須臾離開?
遠在馬祖服役的二哥來信問起,為什麼沒有我的訊息?那麼久沒有寫信給他。平時我常與二哥書信往返,互報平安。他說我受傷沒多久,他即已察覺有異。我那麼久都沒有寫書信給他,他只好寫信追問大姊。
第一封信,大姊不敢明說我已受傷,但在幾次信件後,二哥再次追問,不得已下,大姊只好告知二哥說:「明里受傷住院中。」
二哥知道後,寄來所積蓄的軍俸餉銀,託大姊買營養品給我。
1975年11月26日清晨,二哥搭軍艦在基隆港口靠岸下船,與大姊會合後趕到醫院看我。我正好住院進行手部的重建手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早已渾身不舒服,站不住腳,淚眼模糊。
我看到他,心頭情緒有如翻江倒浪般洶湧激動,無量傷感,兄弟見面淚眼相對,一旁的媽媽,早已禁不住淚眼汪汪,淚如雨下難以制止,一家四人,情緒起伏哽咽語塞,不知從何說起這悽慘的事。
二哥說在我發生事故前沒多久,他在軍中出公差時,也不慎手肘誤觸車輛的排氣管,遭致燙傷並有破傷風的情形,一度情況危急。他沒有寫信告知家人意外燙傷,所以我們完全不知情。
有全家人的精神支持與行動關懷,讓我得以在最脆弱的時刻,還有一處最溫暖及最堅強的避風港可待,這是我的福氣,也是我們家最寶貴的資產。我看到,也感受到,全家人用愛與關懷,一起分擔我的苦難,全家人用呵護與包容,真心接納我的不一樣,用行動陪伴我,一起面對新生活。
第一次回家時,幾乎所有的遠親與近鄰都來探視,讓我十分感動。媽媽忙著向大家說明治療過程,親友個個為之鼻酸,說到難過處,大家相對無語似欲語,更不知如何來安慰我。倒是三個年紀只有3到6歲的小孫子,知道這位怪叔叔回來,竟然全部賴在鄰居家,怕到不敢回家吃午餐,一直躲到吃晚餐的時間都沒有回家。
想不到撼動我心弦的感動時刻,對小孫子而言卻是震撼的一刻。他們只是小孩子,沒有人向他們說明叔叔怎麼會這樣?怎麼接受如此面貌者的出現?又怎麼會了解叔叔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沒有機會學習如何面對「最醜的怪叔叔」。
天晚了,媽媽只好去找他們回來。媽媽說:「過來,不用怕!他是咱叔叔。傻孫子,他又不會怎樣,叔叔他只是身體外表受傷了。再過幾天,叔叔就要與阿嬤回台北住院動手術。叔叔已經好久沒有回來了,這一次他回來省親,呼伊知道大家對他的關心與鼓勵,要他放心,不要擔心。」
大哥的朋友偶爾會來家裡聊天。客人來訪時,大哥會介紹我給客人認識:「這是我小弟,他燒傷了,最近回來玩。」大哥不會叫我離開,我也靜靜的留在客廳,我沒有什麼好躲藏的,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要談什麼話題,我不在意。
這是我的家,是我最好的避風港。家人不會要我走開,他們尊重我。
(本文取材自《阿里疤疤——台灣最醜的男人陳明里的故事》一書第96~100頁,感謝健行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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