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明里
女友離開後,我就沒有奢望過有結婚成家的日子。似我燒成如「鐘樓怪人」的一個人,想找到婚姻的機會可說是天方夜譚。世人見我如斯,除了同情之外,還能有什麼?但說到感情事,絕對不能以同情出發,也不能以悲情訴求。我要的絕不是以同情相待,或以悲情維繫。
我曾試圖在工作圈追尋適意的人交往,但都沒有成功。坦白說,以我的情形要能找到對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我的工作與生活圈,女性朋友多於男性朋友,也曾有想要追求的女性,但最後都是單戀收場。
認識淑女是我的福氣。老天給了我機緣,讓我有成家的機會。而且是「選擇所愛,愛所選擇」。對一位傷殘者而言,意義深遠。
一生一世感恩生命中三個女人,媽媽,前女友,淑女。
這三個女人影響我一生至深。她們的厚愛,陪伴我度過生命的谷底,積極幫助我走出健康的生命。我常想,我何德何能,能受此三個女人愛護關照?如果沒有她們,我將孤苦一生,我將如黑夜不盡!
淑女是我的摯愛,也是我一生的最愛。結識她於殘障聯盟,她是我面試進來的。一位同仁介紹她來應徵,她初見我確實嚇了一跳,因為同學並未告訴她我的狀況。她負責會計業務,做得有條不紊、乾乾淨淨的。我很欣賞她的責任心,以及自我提升的上進心。
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她有所好感並採取行動追求?話說1993年8月間,我與柴松林教授、詹火生教授、許文彬律師等一行10餘人應中國人權協會邀請,前往中國北京、濟南、上海等地,進行有關社福、環保、司法等人權工作訪問參觀。這是我第一次到大陸,感覺很新鮮與好奇,但也感慨萬千。
一路行來,我看到共產社會主義福利制度與被扭曲的人性,感受到極大的震撼與不可思議。一週的行程緊湊,當我甫落腳上海市銀河飯店,謝東儒專員來電說:「青商會鄧仁周總幹事告知,你獲選為十大傑出青年。」
同仁萬里報佳音,一時之間興奮不已。接著淑女在電話中向我說恭喜,我說:「謝謝妳,我很想妳!」她頂回來說:「少來!」我追著又說:「回台北再說了!」
打鐵趁熱,心動不如行動。我展開追求,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有一天晚上,我邀約她到天母球場旁某家西餐廳用餐。我說:「謝謝妳在這一段時間的幫忙。」她說:「哪裡,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
用餐片刻後,我開口表示:「我喜歡妳。」 她微笑以對,沒有說什麼。
她曾經跟我提過:「這是不可能的事,家人不會接受!」
這是實話,也是非常現實的問題。在世俗的眼光中,一般人要與身障者交往或論及婚嫁,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除非是「社會革命」與「價值革命」及「家庭革命」三者同時舉事,才能畢其功於一役。
我有信心,也擁有基本的條件:我有責任感,以家庭為重,有穩定的工作與收入,有自己的房子,有愛我的家人,及最寶貴的知識能力與清楚的頭腦。我不氣餒,也不退縮。既有清楚的目標,我謀定而後動,並即展開積極的具體行動。
我向淑女說,下班後,我可以順路開車送她一程。這一程,我直接送到淡水商專,她在那裡讀夜校。她下課後,我再回去學校接她,送她回租屋處。這段溫馨接送情,持續到她畢業。這是我當時唯一能做的事,趁這段時間,我與她閒話家常,愛苗自然而然滋長。
女怕纏,男怕煩,一點也沒錯。既然不排斥,那就有機率促成。我可不能錯失機會,我也不願放棄機會,我很清楚怎樣才是我喜歡的人。我不是隨便選一個人,我有自己的擇偶想法。
交往的日子就這樣開始,我珍惜與她的交往與發展。我花時間與她聊生活上的事情,也從交往中開始了解她的生活態度與家庭背景。從國中起,她一直是以半工半讀方式完成學業。我很欣賞淑女的獨立個性,與做事負責的態度,又能侃侃而談及理性的溝通。
漸漸的,我們有更多時間與機會相處,尤其在假日,我帶她出去玩,我帶她進入我的生活世界,透過生活上的互動與近距離接觸,互相了解彼此習性與價值觀。
我心疼她長期在外租屋生活,又常吃外食,飲食生活不正常,營養不均衡,我做菜邀她一起共享。我順勢教她學習如何作菜,我認為這是每一個人該有的基本功,而且所有人都該學會做菜,如此就不用怕挨餓,即使有朝一日沒人做飯鬧罷工,也能自食其力。做菜很有立即性成就感,好吃與不好吃,立即受到獎賞或懲罰,不是嗎?
有一天我送她回七堵家,我在她家附近巷口停車,她自己回家去。她阿嬤在陽台上看到她下車,問說:「誰開車送妳回來?」
淑女回話說:「以後再告訴阿嬤。」
這麼神祕?是誰不能說?
每一次送她回家,都是這樣子。我不以為意,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與狀況就是與人不同,也急不來。
有一年元旦假期,淑女問我:「我想帶阿嬤去日本玩,好不好?」我回答:「好啊!」
淑女常跟我提起阿嬤,說阿嬤從小到大如何疼惜她,如何照顧她,阿嬤與她的感情有多好,我聽了都覺得有阿嬤真好。
就是這個時機,我去接送阿嬤與淑女到機場搭機。這是我第一次與淑女家人進行「第一類接觸」。這時,我與淑女已交往二年左右,感情漸入佳境與穩定時期。
到了機場,阿嬤直接問淑女:「伊就是妳的男朋友?伊對妳好嗎?」
阿嬤又問:「伊幾歲啦?捺也燒成這樣子?伊年紀大妳那麼多,妳自己要斟酌。看起來人是不壞,但是……反正妳自己要想清楚就好。」
之後,阿嬤每天都在陽台前等淑女回家。「妳捺不帶他上來休息一下?」「阿伊什麼時陣會來接妳回台北?」
「咱們去找我姑媽與爸爸說這一件事。」淑女向我提說。
姑媽知道我們的事後,積極幫忙玉成這件婚事,岳父也支持我與淑女的終身大事,認為年輕人,喜歡就好。但岳母有其意見及堅持。我很感恩與感謝淑女及家人長輩的愛護與支持,但很遺憾,沒有時間及機會,讓岳母更了解我。
有一年春節,我帶淑女回屏東老家玩。事先我沒有告知媽媽我會帶淑女回去,就在除夕夜晚抵家時,媽媽既驚又喜!家中老老少少以關切的眼神盯著我與淑女。
「你們什麼時候要結婚?」媽媽與大姊問起我。
面對家人的詢問,我直說,你們甭緊張啦!我若打算好,就跟你們講。從媽媽盼望的眼神及兄姊期待的心情,確實是一股有形的壓力與無形的推力。這一趟春節之行,成了我們互訂終身的時間推手。
1996年4月25日(週四),農曆的3月8日,我們在故鄉(屏東縣高樹鄉)鹽樹村老家舉行婚禮,宴請族裔至親與家鄉人士近40桌。
不想驚動新聞界的媒體朋友,所以未發喜帖邀請記者。結果當日有台視地方記者接到通告,又不知我在何處舉行婚禮,急得到處在村子問消息找人。台北的主播台在追新聞,交代一定要交稿給畫面。果不其然,這一播報,全世界的華文電視台全看到。
鄉下地方民風純樸,村落分散,聚落處小,找人如果沒有問對人,一時之間要找到人,還真不容易!但有一個竅門報你知,若要尋找婚宴喜慶場所,聽「古吹聲」在哪裡響,就準沒錯。
宴請了南部就不能漏掉北部。4月26日晚上,我在台北的康華大飯店補請北部的眾多好友與工作伙伴。因部分好友入席稍晚,致未能好好接待,深感過意不去,在此表示敬意與謝意。
隔日一早,我攜淑女飛往新加坡及馬來西亞蘭卡威等地度蜜月旅行,在新加坡樟宜機場甫下飛機就被當地的導遊眼尖認出說:「你太太好漂亮喔!你真有福氣,討到一位好老婆。我很感動你老婆的智慧與真情。」導遊真情流露的如是說。他的一席真誠話語,讓我與淑女溫暖在心頭。
從初識、相戀、相愛、訂婚到結婚,經歷了三年多的時間。我與淑女態度堅定,克服所有障礙;語氣和緩,面對所有為難,堅守共同的抉擇。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們育有一對子女,長得乖巧又健康,我每日接送他們上下學,假日得空時,我們一家常出外去踏青或旅遊,生活過得既忙碌又充實。
有一天全家人一起去溪頭玩,回途我們兼程趕路要往埔里走。已過中午時候,我說:「我們到『水里』吃飯。」讀小一的兒子即刻回問:「爸爸,水裡怎麼吃飯啊?」車上的人被他這麼一問,真是笑翻了!
這就是我的兒子「鵬仲」,他常有一些我搞不定的事。
讀小一上學期時,他的班導師說:「鵬仲在班上帶同學鬧場,不聽話,上課愛說話。」我看了老師的聯絡簿後,莞爾一笑,覺得有子如斯,總算有遺傳他老爸的「反抗性格」,勇於表示自己的意見。
兒子說:「我想當班長。」我們問他:「為什麼?」他說:「可以做很多事(服務)。」
等到學期中我們再問他當班長的事,他回說:「笨的人才當班長!」我與老婆很訝異的追問他:「怎麼說?」他直言:「被人叫來叫去的,一點也不好玩。」
其實他的老師對他不錯,點選他當班上的「圖書管理長」,讓他看了不少好書。他最喜歡看《三國演義》的漫畫本。他說他可以優先選擇借書,真好!這就是當「圖書管理長」的好處。
兒子很有運動細胞,他跑步的速度很快,在同儕當中居一、二名之間。這一陣子他迷上了棒球,看職棒電視轉播時,他經常跟著學習投球的姿勢動作,暑假還送去參加「來喔」的夏令營。
女兒「筱雯」就與哥哥不一樣了。她比較文靜害羞,喜歡畫畫、唱歌、跳舞,又愛漂亮,對於穿衣服很有主見,很會挑。她姑姑經常笑她說:「出生時,黑黑的臉蛋,醜醜的。長大後十八變,已變成大美人一個,真是不一樣。」
接觸過的老師都異口同聲說:「她說話聲音好小,不太愛說話。」我們覺得很驚訝,捺也差那麼多?害得她媽媽經常跟老師溝通,說明她在家裡的表現與在學校的情形完全不一樣。真是在家一條龍,出外一條蟲。自己帶孩子長大,也看著他們成長,真是棒!
(本文取材自《阿里疤疤——台灣最醜的男人陳明里的故事》一書第109~117頁,感謝「健行文化」慨允轉載。)
Tags: 阿里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