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希諴
聚精會神的『偷聽』了大約5分鐘左右，這對夫妻根本沒有談到那四件事情，周醫師實在忍不住了，就敲門進去房間內跟婉如說：「婉如！妳是不是很想當面感謝妳先生？」周醫師看眼前這情形，覺得婉如是沒有辦法自己說出來了，只好打算一條一條的引導。
婉如聽到周醫師這麼一提醒，就把臉朝向伍先生，眼睛動也不動的正視著他，然後很正經的說：「我很感謝你照顧我這麼多年，以後還要幫我照顧這五個小孩子！」婉如突然這麼向伍先生說了後，原本很高興的伍先生聽到後卻突然哭了出來，並說：
「妳不必跟我說這些啦！我會的啦！」說到這裡時伍先生哭得更厲害，一邊直接用手擦著眼淚。
「不要哭！男孩子不要哭！」看到伍先生如此反應，婉如卻很鎮靜的強忍住情緒，刻意用很平穩的聲音跟伍先生說。
「沒關係！悲傷的時候想哭就可以哭，妳要讓他哭才好，我悲傷的時候也都會哭的，這樣身體才會健康喔。」周醫師在旁邊輕聲的跟婉如說。
「阿信！你把這個包包拿去幫你媽媽裝化妝品。」伍先生向蹲在房間外的阿信喊了一下，可能因為婉如不希望他哭，所以他才強忍住情緒，故意找別的事情轉開注意，但房間裡還是一下子又回到安靜的凝重氣氛了。
「當我去了極樂世界以後，請你把這五個小孩子顧好，這樣我就比較放心了。」婉如說到這裡時也開始落淚了，站在一旁的伍先生就直接用一手幫她擦著眼角流出的淚水，另一手則忙著擦他自己流下的淚水，夫妻倆就在淚水中互相疼惜。
這時幾個小孩子竟然不曉得從哪裡又冒出來，在旁邊吵鬧起來，但還好兩個大人仍然沒受影響。
「再來呢？」周醫師在一旁緊張的說。
「再來就是這些小孩子你要幫我顧得平安順事。」婉如還是惦念著這些小孩子。
「這個妳放心啦！」伍先生再一次保證。
「再來——」婉如一時好像忘了要講什麼。
「婉如，妳愛不愛妳先生呢？」站在一旁的周醫師好像比婉如還著急的樣子。
「我很愛他！」婉如眼神非常堅定的盯著天花板，用很大的聲音講完後看著周醫師，好像她已經做完作業了。
「這樣子喔！妳要自己跟他講啊！」周醫師一邊用手指頭指著又開始小哭起來的伍先生，一邊告訴婉如。
「我很愛你，你愛不愛我？」婉如這次很正經的面向伍先生，一個字一個字跟伍先生說的很清楚。
「有啊！我也很愛妳的！」伍先生用哽咽的聲音，望著婉如並靠近她的耳朵旁回答完後，兩人又暫時陷入沉默一會兒。
「伍先生，剛剛婉如有跟你感謝、表示關心跟道別了，你有什麼話要跟婉如說呢？有沒有什麼事情要跟她感謝的？或要跟她對不起的事情嗎？」周醫師邊說邊伸出手指頭，暗示他要講四件事情。
「婉如啊，很不好意思啦！我真的很對不起妳！自從妳嫁來我們家以後，我從來都沒有讓妳享受過！反而妳又幫我們家生了五個小孩，真的很辛苦，這我知道啦！而且妳也辛辛苦苦的幫我把他們養到這麼大了，真的很感謝妳。」伍先生一時哽咽的講不下去，停下來幫婉如跟自己都擦了眼淚後才繼續說：
「還有，妳也可以放心，這五個小孩我一定會把他們撫養長大，讓五個將來都能在社會上成為有用的人。因為這回妳生病後，社會大眾幫我們很多妳知道嗎？」
「嗯——」婉如點點頭，自己也直接用手擦著流下來的眼淚。
「所以我們的小孩將來也要能回饋社會才可以。」伍先生認真的跟婉如說。
說到最後，伍先生還必須另外用手擦因為大量流淚後，開始跟著流出來的兩管鼻涕。
這時候女兒又衝進來打斷大人間的談話，說要給媽媽戴上手環。一會兒又拿別的金飾進來，也要媽媽戴起來，而伍先生也因此又被打斷了談話。
「等一下！不要再讓人進來打擾了。」周醫師跟在外負責看管『門戶』的阿芬姐交代。
「你們還有沒有別的事情要說？」周醫師問完後，房間內又暫時沉寂一陣子後，伍先生突然用有點請求的語氣跟婉如說：
「謝謝妳啦！婉如，我們下輩子再繼續當夫妻好不好？」
「好啊！」婉如完全不假思索的馬上答應了。
「我也好希望我們下輩子再繼續當夫妻。」伍先生再確認一次。
「最後一件事情是妳這次去住院，假如妳的病好起來就沒有關係，但假如好不起來，妳要先走了，有沒有什麼話要跟妳先生說呢？」一聽到周醫師說完這句話後，躺在床上的婉如就無力的舉起手，開始自己擦拭眼淚，邊擦邊說：
「我假如去了極樂世界的話，小孩子們想我的時候，你要跟他們說，請這些小孩子不用來看我，我會回來看他們的。」
「好！妳放心啦！」
說完後兩人又默默的哭泣一會兒，這時婉如費力的抬頭看周醫師說：
「好！我們走吧！」婉如平靜的說完後，救護車司機跟志工大姊們就把婉如推上了救護車。
這時只有伍先生亦步亦趨的跟在婉如身邊，直到婉如被推上車後，他就一直站在救護車後面車門旁邊，看著婉如被司機熟練的把擔架牢牢固定在車內。
「媽媽要走囉！」志工大姊跟小孩子們提醒。
五個小孩雖然看到媽媽被推上救護車，有的卻還天真的在玩自己的遊戲，老二與老三則因為發燒而精神不濟、心情不好的坐在椅子上，好像只能目送病重的母親從家裡離開。
依心大姊這時走到站在救護車尾的伍先生後面，輕聲的拍了他的肩膀，並安慰了一會兒。
「趕快去跟媽媽說再見！」小圖、玫齡、小蓉都分別很有耐心的，跟屋裡的五個小孩子勸說。
伍先生神情悲傷的不說一語，看著躺在救護車內還是直接用手擦眼淚的婉如。由於婉如這次已經很虛弱了，所以根本沒有力氣可以抬起頭來看他。換句話說，婉如這次離家的情況，已經虛弱到連抬起頭來，再看她最心愛先生一眼的體力都沒有了。
「媽媽再見！」未滿5歲的老么這時候突然在救護車後面，口齒不清的對著婉如大喊一聲後又跑掉了。
「要乖乖喔！」婉如一聽是她兒子的聲音，雖然很用力的想抬起頭來看車尾，但因為她實在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只稍微抬了一下並用雙手在空中揮動一下，最後仍然無法抬頭朝腳尾方向看她兒子一眼。
「等一下！」周醫師看到這個情形，急忙跳上救護車坐到婉如旁邊，用右手扶著婉如的頭，左手順勢抓一把衛生紙幫婉如擦拭流了滿臉的淚水與鼻涕。
「來！全部都出來跟媽媽說再見。」周醫師大聲對著屋子裡面的小孩子們喊。喊完後周醫師掏出口袋裡的手帕，用力擦拭自己臉上突然流出來的大量汗水，因為當天的天氣簡直像夏天下午一樣非常的炎熱，而且一直在太陽下曝曬的救護車裡面，溫度又高空氣又悶是可想而知的。
周醫師在擦拭滿臉汗水的時候，順便偷偷擦拭一些他眼角的淚水，這是他一貫的作法——盡量不在他人面前哭泣。因為周醫師還沒有曉寧護理長那樣的功力——當感覺到悲傷時，敢真情流露的在別人面前哭泣流眼淚，不但不怕別人笑、甚至連流鼻涕也不怕。
這時候周醫師想到了雖然他時常勸別人悲傷的時候，想哭就哭出來沒有關係，但換成他自己的時候卻做不到。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其實就像安寧療護常常提到的，看似再簡單不過的生死事情，當發生在別人身上時，我們會納悶，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竟然不敢正式面對？不願意好好提早做準備呢？等到一旦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才會赫然發現原來是『當局者迷』啊！
「快點來跟媽媽說再見！」小圖護理師依舊努力的帶著老四、老五從騎樓下走出來，但兩個小孩子走到一半時，竟還故意走回客廳去，以為小圖是在跟他們玩遊戲。
「阿信來跟媽媽說再見！」
阿信一聽到周醫師這麼說後，很懂事的走向救護車。這時候老四與老么也才跟在老大阿信的後面，慢慢的一起走到救護車後，站在阿信的後面學著說：
「媽媽再見！媽媽加油！」兄弟一起用童稚的聲音喊了出來。
婉如在周醫師協助下又奮力的彎起脖子，向車尾看了看她的三個小孩子跟她的先生，再次跟他們揮了揮手道別。
「阿義呢？」婉如注意到沒看到老三。只是婉如問完後，老三依舊不願意出現就是不願意出現，一個人躲在房子裡面。
「老三今天心情不好，可能是身體不舒服的緣故吧！」伍先生很無奈的說。
看到這種情況周醫師心裡頭想著，這不就是人生無常的道理嗎？也是常態啊！正因為這樣，才會有愛恨別離之苦啊！而痛苦跟快樂不也都是生命的本質之一嗎？
「再見！再見！你們都可以進去了。」婉如不忍讓她的小孩在這麼熱的下午站在外面曬太陽太久，而且又聽到阿信開始咳嗽了。
「小姊姊呢？」不知道哪位志工大姊，想到婉如唯一的女兒還沒出來跟媽媽說再見。
等了一會兒小姊姊終於出來了，這個婉如唯一的女兒、也是五個小孩當中最懂事、最會幫婉如忙的小女兒，手上提著一條擦汗的毛巾緩緩的從客廳穿過騎樓走出來，還沒走到救護車時已經忍不住開始落淚了，等到她一走到救護車後面看到婉如，就大聲哭了出來。
這時候躺在車上的婉如在周醫師的幫忙下，奮力的抬起頭來朝向腳尾方向看小女兒，兩人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互相揮手，婉如跟小女兒一樣，同時都講不出話。看到這種情形伍先生可能怕哭泣會讓大家更悲傷，就說：「妳不要再哭了！」沒想到說完後他竟然也哭了出來，一邊抱著老么，另一手也擦拭著眼淚。
「對啊！不要再哭了！」另一位站在車旁的志工大姊也跟著哭起來，但卻勸小姊姊不要哭了，可能因為大家都怕聽到這位小女孩哭送母親的聲音，讓聽者也悲從中來無法自己吧！
但這種抑制哭泣的作法其實是錯誤的；周醫師這時因為在車上幫婉如抬起頭，沒辦法兼顧車尾的狀況，要不然他就會鼓勵不只小姊姊，連婉如全家想哭的人，甚至是在場的志工大姊們，乾脆就徹徹底底的給它哭個夠，讓這一家人悲傷的情緒可以在彼此支持的情況下，好好的宣洩殆盡。
「女兒啊！要乖乖喔！要認真讀書喔！」婉如在車上看過小女兒後，小聲邊哭邊向站在車尾的小女兒，虛弱的擠出這幾個字。
「好！」女兒低著頭卻大聲的回答了。
「爸爸要是太忙沒空的話，妳要幫弟弟們洗澡喔！」已經沒力氣抬頭，只能把頭望著車頂的婉如用剩下的力氣繼續邊哭邊說。
「有沒有聽到？」婉如因為已經把頭放平了，看不到小姊姊默默點頭的回答，所以又大聲問了一次。
志工大姊們看到這一位站在車尾，依舊默默哭泣著的乖巧小女兒，向著婉如默默的點著頭，大家也都忍不住跟著流淚。
這時候救護車司機已經開始發動引擎了。
「媽媽再見！」阿和跟阿信又走到車後向著婉如邊揮手邊說。
（本文取材自《一碗陽春麵的回憶》一書第202～210頁，感謝「晨星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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