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大孩子走入陽光——亞斯伯格症大學組家長經驗分享

文/張簡秀月

我兒是亞斯伯格症患者

我的孩子小威國中畢業,參加第一次基本學測,可以說是他人生第一次接受最嚴厲的考驗。雖然他平日成績並不怎樣,仍一心嚮往著高雄高中,成績公佈,連前Χ高中都登記不上,自感深受挫折、沮喪,情緒大壞,一直抗拒去學校自習準備第二次學測。到後來,老師也不讓他去教室以免干擾別人。

有一天晚上,他很激動、哭泣的告訴我:「我也不願這樣呀!可是有些動作、有些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這麼說?我就是沒有辦法控制。」我覺得事態嚴重,既然不能控制自己,那就該看醫生了,他也同意。

雖然面對第二次學測壓力,我們仍然去高雄長庚醫院看心智科,經過一連串測試與諮商,周醫師告訴我,小威是「亞斯伯格症」患者,那是自閉症的一種。聽到醫師的宣判,就像晴天霹靂一樣。我們一家人都很正常呀!怎麼可能他會是自閉症?臨走時,請求醫師開藥,她說:「這個毛病醫學上尚不知其成因,那來藥吃?」也就是說,患者與其家人很可憐,只能在艱困中度日,現在的醫學無法治療它。小威承天垂憐,第二次學測進步16分,順利登記上離家較近的前Χ高中。

艱辛的高中生涯

亞斯伯格症患者(以下簡稱亞症患者)最大的困難在於與人互動的障礙,而此一障礙隨著年齡增長愈見嚴重。小學時言行與眾不同或怪異(亞症孩子一般不會有暴力傾向),父母、老師總認為小孩子不懂事,不以為意。雖事後回想,小威在小學言行確有異常之處,例如:不願與同學互動、喜歡接近老師、厭惡課外補習等,老師曾有所反映,但並未造成困擾。

然而高中就不一樣了,言行若不得體,人家就不願以不懂事視之了。小威無視同學觀感,上課一再發問,老師、同學都很反感。高一校慶,來賓在台上致詞,他老兄竟興高采烈的脫隊走到前面的來賓席坐下,並向校長打招呼,讓導師大感丟臉。凡此種種,做家長的我只能一再道歉,我也拜託周醫師寫一篇「亞症孩子的困難與行為模式」的報告交給導師與學校輔導室。輔導室老師不懂什麼叫自閉症,覺得父母、醫師都在縱容他,她告訴我:「輔導室主要任務是輔導升學,既然是自閉症就該去讀特殊學校。」輔導室不輔導也就罷了,到高一下後期,竟聯合導師、各科老師在校務會議讓小威被「留校查看」,伺機要將他逐出學校。

在倍感孤單、無路可走時,一位在高雄市政府社會局工作的好友建議我去找「高雄市自閉症協進會」,林美淑理事長告訴我和我先生,他們協會協助過哪些類似的案例、我們能得到什麼協助與資源、該如何捍衛法律給予孩子的保護等。在她的指點與鼓勵下,勇敢的戰士又恢復了信心,我們更堅定小威在高中有受教權,積極請校長、教官協助,找到一位願意接受小威的高二導師,並將他的狀況做成書面報告,請導師交給各科老師。此後二年雖未發生老師敵視的情形,但同學們對亞症的不瞭解,導致同儕排擠的現象,仍有許多不預期的狀況發生。

如果導師能做班級輔導,一如其他身障生一樣給予協助,在支持與包容的學習環境中,孩子的各項學習與發展狀態可以維持得相當好。我們也期待在教育界的老師能多多認識與瞭解,亞症的孩子在人際與情緒上確是有其困難存在,需要加以協助,不要讓亞症的孩子變成教育界最不被重視的一群。

艱困依然的大學生活

小威在2005年原可參加教育部為身心障礙生舉辦的聯招,以考上好大學,但考量課業可能跟不上同儕而放棄,改去參加大學指考。經過一場嚴厲的考驗,被分發到逢甲大學材料系。小威展翅飛離高雄的家,一個月下來面對比以前更多的難題:與同學、室友、社團朋友互動困難,物理、化學實驗課沒有人願跟他同組;不會管理自己及控制時間;三餐不正常;雖然熱衷社團活動,卻搞到半夜才回宿舍,造成上課經常遲到。

會產生這個狀況,實因小威早已習慣家庭生活作息的規律性。一般孩子放他單飛時,會隨著環境的變化做調整,我們的孩子不會自然而然的就自動學會,一旦獨立生活時,自我控管能力不佳,也不會因應整個環境做調整及變化時,生活秩序就會亂掉。更頭痛的是,課程比高中難,報告作業又多,讓他難以勝任。我又陷入困境。

還好,協進會幹事郭小姐的兒子在逢甲唸大三,熱心教我如何向輔導室申請伴讀同學、課輔老師,退學規定由1/2申請提高為2/3,而且也有專業、熱心的輔導老師定期諮商輔導。有了老師、同學的生活提醒,加上小威非常努力在學習如何融入團體生活,透過不斷學習,總算在生活管理上漸入佳境,步入軌道。

儘管逢甲大學有這麼好的制度,困難依然存在,尤其是課業。隨著年級增加,課程難度也升高,我懷疑他能否完成大學學業?若如此,他以後還有什麼路可走嗎?我常為此焦慮到難以成眠,內心的擔憂不斷盤旋,因此一直很想找到比小威年紀大的患者家長,聽聽他們的意見與經驗。

組織大專學生、成年的亞症研討小組

透過協進會幹事郭、林小姐的熱心協助,我們陸續找到陳、張二位先生,劉、邱、許、葉四位女士,其中陳、張、葉的兒子在高屏地區就讀科技大學,劉、邱、許的兒子已大專畢業。連郭小姐與我共8人,在協進會的支持下成立一個「大專學生、成年的亞症研討小組」,取名為「陽光小組」,由我來擔任組長召集開會,每一個月開會一次。

就目前所看到的文獻、著作來講,以對兒童期的亞症患者研究居多,至於成年的亞症患者的就學、就業、婚姻、(若難在職場存活的)就養、父母過世後孩子如何經濟無憂的生活,凡此種種皆少有參考資料。有的話也是外國的研究,不一定適合台灣社會的需要。假如集8戶人家之力,能對成年亞症患者找到一條寬廣之路,顯然對我們將有很大的幫助;而我們的經驗與研究心得,也將造福以後的亞症患者。

2005年9月第一次開會,前二次的會議大部分花在各自介紹自己孩子的症狀與所面臨的困難,互相溝通、交換彼此心得。在溝通中,使我對孩子更有信心,因為某些方面他比別人好多了,而比人差的,我也學到了別人的管教方法。對家長而言,因無前例可循,經驗的交換變得很重要。雖然不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是可以擋在前面加以預防。

就業問題

組裡有3人的孩子已面臨就業問題,而就業也是每人遲早須面對的難題,大家都很關心。接下來的幾次會議均以此為主題。本小組的孩子都是大專生,表示這些人有一定程度以上的智力與專業能力,較不適合目前政府或法人團體所興辦的庇護工廠的工作。可是依其所學專長去應徵,在面談時,可能會因亞症患者不善應對互動而被拒絕。即令未被拒絕、幸運可以去上班,他們還要面對二項挑戰:專業能力與人際互動、溝通協調的技巧。

先談專業能力,亞症患者一般雖有特別的興趣去研究或蒐集某些事物,但興趣範圍往往很狹窄,比如唸的是材料系,只對化學類課程有興趣,並且會一門深入的鑽研,這是屬於長庚心理師所說的「山洞式視野」。對諸如工程數學、金屬材料學、熱力學等一大堆相關課程就少去關心,所以除了少數的例外,大部分亞症大學生常被當得一屁股,在被退學的邊緣中掙扎。他們專才的項目往往需靠著師長的寬容,與家長的呵護、關心及鼓勵,才能完成學業。所以一樣是材料系畢業生,就其專業的深度、廣度及將來在工作的適應力來說,顯然並不一樣。

其實對亞症患者來講,專業能力差,頂多升不了官,若能當個小職員也滿足了。最致命的,還是人際互動、溝通協調技巧的障礙。日前,透過「自閉症基金會」亞斯伯格症和高功能自閉症南部家長會會長許鈺玲的介紹,一位留學美國某知名大學化工碩士患者的媽媽前來與會。這位碩士回國一年多已換了四個工作,每次應徵,雇主看到他顯赫的學歷都馬上錄用,可是二、三個月下來,他對職場的人情世故與複雜的變化無法適應,不斷被迫退出。

面對此一困境,有人提議由本小組有意願者數人合資自行創業,創造一個可以寬容接受孩子的地方。一時之間,大家都很興奮,但經過熱烈討論後發現,可行性似不高。因為亞症患者興趣範圍很狹窄,例如:有人喜歡研究魚;有人路感佳,對市區馬路瞭若指掌;有人愛研究昆蟲等,不一而足,那麼我們應該開什麼店?既然合作不成,要不然就按自己孩子興趣獨資開店好了。但亞症患者一般較不務實,對父母的付出較不知感恩,不諳待客、應對之道,依常理判斷,最後經營責任可能會落在父母的身上,創業的理想恐怕要落空。

經過數個月的討論,雖然使我們對就業、生涯規劃之困難有更多的了解外,尚得不到一致性的滿意結論。感謝協進會的協助,邀請到伊甸基金會「高雄縣市職業重建中心」副主任程錦珍小姐,在一次小組會議中,為我們講解身障者就業概況與正確思考方向。

身障者以從事服務業居多(約占6成),有63﹪的人平均找工作時間超過3年。

雇主要求員工具有的特性,多以:良好工作態度、穩定度及抗壓性、表達與溝通能力、團隊合作能力等為要,亦即全面性的好,才是老板心中的好員工。對我們孩子而言,恐怕是強其所難,因此程小姐一再告訴也一再向我們暗示:要認清事實,不要對孩子有過高的期待,以免傷害孩子、傷害自己。她發問卷,要大家從中勾選你希望孩子從工作中得到什麼,有與會者表示:「父母無法照顧孩子一輩子,盼望在世時培養他,看到他有謀生能力。」

程小姐告訴大家她所輔導的一些案例,孩子在工作中所面對的艱難困境。上帝給我們孩子的條件原不同於同年紀的人,她勸我們更應在乎在工作中他們是否得到快樂。家長要正向思考,找出你的孩子的優勢、優點在那裡?幫忙他找出、運用,發揮他的特長。

在優勝劣敗的社會,優勢者創造、取得大部分的資源;劣勢者唯有透過團結、發聲、倡導,進而影響政府政策及優勢者,將部分資源挹注給劣勢者,讓身障者透過各種方式,得以過著有尊嚴的基本生活。

財產信託制度

做為亞症患者的父母,在世時固然有頭痛的教養問題,但最擔心的莫過於父母不在、孩子又沒謀生能力時,該如何是好?在一次的會議中,我請小組成員之一在銀行服務的邱先生,來報告財產信託制度,供大家參考。

依據「身心障礙者保護法」第43條規定:為使身心障礙者於其直系親屬或扶養者老邁時,仍受到應有的照顧及保障,中央主管機關應會同相關目的事業主管機關,共同建立身心障礙者安養監護制度及財產信託制度。到現在止,我們的國家顯然沒有做到這些規定。督促政府實施,也是我們以後努力的目標。

所謂財產信託制度,就是父母與信託機構(目前的信託機構一般是指銀行裡的信託部門)訂立信託契約,將財產(包括:不動產或股票、現金等動產,可全部或擇一信託)移轉過戶給信託機構,以免遺產被亞症繼承人不當花掉。該機構依據契約本旨,將管理或處分信託財產收益(如:租金、股息、利息等)定期、定額交給指定受益人,做為生活費用。本小組有成員認為遺產託付給銀行管理不可靠,銀行人員知道我們的孩子是亞症患者不善精算、不會計較,若偷偷污掉豈不更慘?倒不如交給自己的哥哥或弟弟管理。

邱先生告訴大家:信託制度在歐美是行之百年的可靠制度,台灣因為近年才有較完備法律,人們使用不多,一般人都還陌生,以致不信任它。再過10年、20年更完備、更普遍後,大家可慎重找一家規模大、可靠、形象佳的銀行予以信託。制度應該比人穩定、可靠,即令是自己的兄弟將來結婚後,兒子、媳婦對父母生前的交代會不會認帳?若兄弟做生意失敗,託付的財產恐有被挪用之虞,請大家要深思。

婚姻問題

亞症患者適不適合結婚,也是本小組關心的議題之一。有成員認為婚姻生活對情緒有穩定作用,對其症狀改善有加分作用,何況婚姻生活應該是上帝付與人類的基本需求之一,似不宜予剝奪。但也有更多「務實派」的父母主張,亞症患者不善為他人設想,不知感恩(有父母說他的孩子像機器人,也因此從小就要「刻意」的教他們學習感恩),對於父母及與其關係密切的人更是如此。老婆也是跟他生活密切的人,若謀生又不順利,縱使幸運建立家庭,在太太不明白其特質的狀況下,較容易有誤解的情形產生。

有人說那就娶外籍新娘,據伊甸基金會程小姐告知,外籍新娘來台前幾年,因為未取得身份或人地尚生疏,比較安份,幾年後問題也是很多。老婆跑了,誰來照顧子女?到時候隔代教養苦了父母,也增加社會負擔,因此多數組員認為亞症患者以不婚為宜。不過,社會上依然存在亞症成年人有婚姻家庭生活的成功案例。

誠實面對問題,解決難題

在「中華民國自閉症基金會」隸屬之「亞斯伯格症和高功能自閉症南部家長會」許鈺玲會長的熱心推介下,本小組已有12位成員,也在找尋二位成功穩定就業中的成年患者,一位在農會上班(已經聯絡上,是少有的女性),另一位是醫師。我們盼望他們能出面告訴我們,他們是怎麼走出亞症在生活中帶來的困擾,相信會帶給我們很大的引導與啟示。

目前,有三位新組員沒有申請身心障礙手冊,原因複雜,表面原因是不願孩子被貼上標籤,以後難找工作,實際上可能是不願承認自己的孩子是自閉症患者。可是孩子罹患此症,有苦難言,跟我當年一樣,走投無路,只好找協進會支援;協進會會員熱心分享他們走過的艱辛路,告訴大家有什麼路可走。

我誠懇的告訴這幾位父母,罹患此症不是父母或孩子故意犯錯造成的,沒有什麼好丟臉的,要誠實告知孩子周遭的同儕與師長或同事、長官「我的孩子是亞症患者」,就是自己要先貼標籤,讓周遭的人知道他可能出現什麼言行,請大家不要驚訝,也請多多包涵,並且讓大家認識到,其實他們是有很多好的特質存在,如:工作盡責、專業、善良、誠實等美德。企業主如能瞭解並欣賞他們的特質,他們將會是盡忠職守的好員工。

伊甸基金會程小姐說,領有身心障礙手冊者就業赴任,得請求政府委託類似伊甸機構輔導,至能自立為止。假如你不想讓孩子的怪言行,使得他的同儕覺得他很白目、讓人厭惡的話,就得誠實以告。隱瞞不會使問題消失,不出三個月,他的同儕仍然會知道他有這方面的問題,到時真的被貼上標籤,局勢就難收拾了。留美碩士一年多換了四個工作,目前失業中,恐怕這也是原因之一。

高學歷是好?是壞?

這位高學歷患者的媽媽怨歎他的孩子沒有辦法去別人公司工作,自己父親做怪手生意,要孩子去幫忙他卻執意不肯,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媽媽的怨歎也讓我們思考另一個問題:對一個亞症患者來講,高學歷有用嗎?我們的孩子求職的困難已如前述,假如因此造成患者不願衡酌自身條件,還要比照相同條件的正常人謀職,那機會就更渺茫了。化工碩士要他去庇護工廠工作,父母與本人恐怕都會不願意,故僅以就業一項來講,我認為高學歷應該不是正面的。

姚媽媽的呼籲

本小組新加入一位熱心的姚媽媽,她認為自閉生學習與生活適應障礙的困難,需要長時間的治療與改善。而且因為他們的社會互動障礙,不易被別人發現,常常誤以為是偷懶,而錯過補救的時間,導致失去學習的機會,走向退學或失學的困境,更加深了他們的低自尊與自閉的症狀。

所以,她誠摯的盼望教育部用修法的方式,解除各校對自閉生「每學期學分未修過一定比例,則予退學」的規定,並且延長自閉生修業的年限總共為八年,即原修四年再准延長四年(假設他們都必須將主科讀二次才讀得好)。也期望社會時時能用寬容與愛,來支持這些心地善良也肯吃苦的孩子,給他們充分「再學習的時間與空間」,讓他們有信心用自己的力量,來改善自己的語言、固執、笨拙的社會行為等障礙。

姚媽媽的呼籲實在是亞症大學生的共同心聲。本組成員一致同意其訴求,並渴望早日實現。

為孩子祈禱與努力

「求助於自閉症團體」可以說是自閉症孩子的父母,在對孩子束手無策、倍感孤單無依時,所選擇的一條路。在團體裡,我得到引導與支持,獲得繼續為孩子奮鬥的力量。我們期待有更多的學者與政府單位相關部門,能針對亞症孩子的就學、就業問題,加以專案輔導。假以時日,這群擁有特殊才能的孩子如能重視培育,或可成為台灣下一個「愛因斯坦」。

深切期待讓所有亞症孩子走在陽光下,得到做為一個人最基本、該有的接納與尊重。

(作者為「高雄市自閉症協進會」監事、「中華民國自閉症基金會」隸屬之「亞斯伯格症和高功能自閉症南部家長會」大學組小組長。本文由「亞斯伯格症和高功能自閉症南部家長會」提供,感謝該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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