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活的點點滴滴

文/陳台秀

恆鈞2005年3月使用呼吸器輔助夜眠,因照顧、金錢負荷和恆鈞使用上造成的不適感而停用退租,恆鈞又因排尿不順做了超音波,赫然發現膀胱也已變形。

四月份爆發SARS,恆鈞要求全天候戴口罩,已經很瘦的臉頰,口罩遮住了大半臉,因頭頸轉動困難,視線所及範圍原本有限,如今更形縮小,使他與高師大附中的同學交談互動上增加妨礙,有困難需要協助時,便無法順利表達。老師同學們感覺不出他臉部表情的喜、怒、哀、樂,也體會不了他身體的痛苦,對這樣一個動彈不得的身軀,他只好沉默,每天像蠟人般孤獨一人在座位上呆看著外面。其實他有一顆熱情的心,渴望加入同伴,但同學們並不知道要如何接近他。

2003年高一下學期結束前,恆鈞要求我請輔導老師協助,以增進同儕關係為主題給他建議,輔導主任也答應擇日安排輔導恆鈞。高二上,開學未久,輔導諮詢也開始,學校辦理班級座談會來了解、說明恆鈞面臨的人際困境。(他一直很懷念高一被書維作弄的快樂時光。)座談會結束後,所得結論是將口罩摘下不戴,可以露出微笑臉,但恆鈞怕周遭各種細菌對健康和生命有所威脅,所以寧願長期戴著口罩,以保有健康、維持生命。他願忍受口罩造成的悶熱、無人理睬的孤獨及內心的寂寞,只要他還能看到這美麗的世界,他絕不輕言以自己的健康向環境妥協,但仍盼望人際關係在經過班級座談會後能有所轉機。

恆鈞因疾病所需的照顧,成為我生命的大部分時,那責任、那重擔,在這變遷快速的日子裡,是最真、最原始,也是最辛苦的負荷,世間的成敗得失、是非真假,已無足輕重。有時當心中早已做了面對的決定時,往往現實問題又讓決定顯得困難重重。光明的道路近在咫尺,但我們卻無力跨越,困難挫折在生活中一再累積,但恆鈞卻早已釋然。透過回憶、記錄,新的勇氣便又產生,期待著明天,守著今天,隨時準備應付恆鈞病況的危機,在孩子的需要裡,我看見了自己的責任。

為了讓同學了解恆鈞因疾病所造成的不便及困難,我們以隨身碟製作簡報請同學觀看,為二次班級座談會作準備。因高二分組重新編班,新同學彼此陌生,恆鈞要融入班級的時間需要更長,為了預防不了解而產生的誤解,疾病簡介也張貼在教室後面的公佈欄,讓同學明白。在整理相片的過程中,重新複習過往的心情,上天的安排了然於心。對於死亡,對於親情,對於未來,顯得更坦然了,只是「放不下」依舊。

渴望與滿足

恆鈞一直想去太魯閣,高一寒假,當一切準備就緒,出發前夜,恆鈞感冒了,光準備他的東西就比行李還多。在生命隨時遭受威脅的陰影下,以及時間、日期的不易更動,行程依舊進行。恆鈞日夜不停的吐,虛弱的仍堅持前往他嚮往已久的美景。山谷中寒風猛烈,冷雨不斷,恆鈞無法下車,我撿起幾片濕透的樹葉,再給恆鈞照個相做紀念,將遺憾留在心中。我們每個月都會帶恆鈞看幾次早場電影,而市區多家戲院,大都不適合輪椅族,所以我們以坎城及環球兩戲院為固定場所。

2003年7月暑假,恆鈞第一次上輔導課,國中三年他從未上過輔導課,我很擔心他的健康和同學們的互動狀況。暑輔天太熱,他未戴口罩,心情顯然不錯。高二恆鈞選了自然組,早在國中他就曾表明他的選擇,別人很難左右他的決定。原本計劃再帶恆鈞出國玩,然而因哥哥不想去,出國也因此不成行(在恆鈞有生之年,我總希望能全家一起出門)。

高二上,開學未久,恆鈞胃食道逆流又開始發作,從一日一次到一日二次,一週一次到一週數次,當頻率越來越密集,日常生活、上課、進食、考試都深受影響,幾乎每天都到健康中心報到。不停的嘔吐讓他根本無法專心上課,直到胃液倒拍引流出來後,作息才能恢復正常,晚上在家讀書,他仍堅持將當天沒上的課自學完成。看看恆鈞為自己生命中的理想背書,想想生命如此美好,又如此悲哀,他一直在找尋生命中的支援與認同,讓自己的目標不致陷入空絕。生命很脆弱,不堪一擊卻也很有韌性,經得起考驗,而我在陪病的路程裡,歷練與體悟再上一層,但憂慮總交織在深沉的思考中。

恆鈞從上高中就搭乘復康巴士來回,高二時因公車故障頻繁,嚴重影響恆鈞上、下學,爸爸為了接送恆鈞,必須常請假,工作也受到不少波及。不得已我請求學校教官及肌肉萎縮協會幫忙解決,向校長求援,請輔導王老師、「肌萎縮症病友協會」前理事長莊江河先生及社工秋萍小姐,帶著陳情書,齊去附中家長李復興市議員處陳情,雖得到滿意的答覆,但在實質協助上卻產生不了力量,致電高雄市政府社會局諮詢也無所進展。致電高雄市公車總處胡主任秘書,他很有耐心的聽我陳述孩子在行動上的困難,與復康巴士的配合阻礙,並適時回覆我的問題後,再告知處長,雖然仍無所獲,但卻替孩子發出了不平之聲,終於有人能同理一心,也足告堪慰。我另外向「高雄市脊髓損傷者協會」申請復康巴士,以備公車處的復康巴士故障時,能適時的協助接送,因申請條件不符(在使用上與他們上、下班時間無法配合)而暫停。

高二寒假前,冷氣團一波又一波,一次比一次寒冷,反常的冷,在南部很罕見,舊曆年時達最高峰。但我們仍計劃著年初四帶恆鈞北上,看恆鈞外公及尚未見過面的小表妹。陽明山又碰巧下雨,氣溫極低,可見度亦差,連關廟都冷得無法忍受,以恆鈞的身體狀況真是吃足了苦頭,但旅程是值得回憶的。開學前二週,恆鈞即因腸胃不適緊急住院,醫院安排了恆鈞做心電圖,胸、腹部超音波、掃描及胸、腹部X光。國二時,高醫主治醫師就建議讓恆鈞服用類固醇,維持他的肌力,但我未採用。恆鈞疾病的併發症必須服用的藥物會相沖,但二種藥缺一不可。藥物在恆鈞體內起作用時,他痛苦的在床上哀嚎,扭曲著蒼白的臉,變形的肢體彎曲的弓著,我們的安撫對他絲毫起不了作用,無法減輕他的痛苦,一丁點聲音都會引起他強烈的肢體痙攣。在床邊我們夫妻焦急著不知所措。他又因心律不整而必須長期服用心臟藥。虛弱的恆鈞因病痛折磨,體重不到25公斤,但身高卻超過175公分,長期的復健拉筋,恆鈞忍著疼痛堅持讓我們將療程務必都做完,少一下也不行。換作是我,或許早就放棄了。恆鈞哥哥說他以後結婚,不要生孩子,他一直擔心將來自己的孩子會像弟弟一樣。

我知道恆鈞想做一個對抗生命的勝利者,他極不願讓別人看出他的想法及痛苦的樣子。但在他身體不適昏睡時,他根本不知周遭發生了何事,動彈不得的身子無力表達,我們也無從得知他在潛意識裡想要表達什麼。即使這樣的疾病我們都明白痊癒無望,但我們仍祈禱恆鈞能快快地好轉起來。

我們都會為了自己的理想設定目標,超越自己去實現、完成。但恆鈞卻為了填補生命中無法忍受的空洞無望,只能讓自己陷入書海中,使自己忙碌,好忘了周遭的冷漠。大環境給予極度殘障者的支援,常使他們被迫選擇沈默,這類的孩子大多話少甚至無話,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父母是他們終身最重要的支柱、依靠,但有時我們卻也解決不了孩子當下面臨的困難。若用最謙卑的心境來觀照生命的本質,還未參透時,卻已老淚縱橫,百感交集,在共同對抗孩子疾病的日子裡,不知何時才能撥雲見日。

高二下,恆鈞就開始為畢業旅行作準備,他仍堅持參與。國小、國中的畢業旅行他都是全程參加的,所以高中畢業旅行他鐵定去的,而藉此機會全家共行,舊地重遊,這趟也算是回憶之旅,尋找恆鈞當年尚能走路時的足跡笑聲,但冬山河不復當年的清幽自然,如今大片的人工造景,只聽見人聲、戲水的吵雜聲在各處迴盪,近十年未見的冬山河,少去了造物主的工法,心中不太能適應。

教務處李老師在恆鈞高一、高二替恆鈞申請了數次的獎學金,恆鈞說他想幫助其他人,讓我代理捐出去。陸續我將恆鈞獲得的獎學金捐給創世基金會、屏東仁愛之家、屏東基督教勝利之家及學校仁愛基金,金額不多,但卻是他的心意。高二下學期恆鈞將他國小訂了五、六年的各種雜誌,如小牛頓、小狀元及表哥贈送的圖文雜誌,及其他百科書籍,近千本,全數捐到屏東縣一所國小,由高師大附中的讀書會媽媽免費載運至目的地。

社會上有光明、黑暗,而我們以微薄的力量踏出去,資助更需要的人。他怪上帝賦予他這樣的身體,但他也認為世界太完美,反而不是真正的美好。雖然他自怨自嘆,卻始終不認為自己可憐。

高二寒假恆鈞住院那10天,他因腸胃功能退化,食量急速縮減,吞嚥也比較困難,常常噎到就會開始逆流,必須服藥緩解胃痙攣的不舒服,若復康巴士車速快,路又顛簸時,也會因震動造成不適而逆流嘔吐不止。

恆鈞近一年右手無力僵硬,使他在書寫上產生不小的困難,整隻手由手腕處向右翻斜,拿筆必須像螃蟹爬行般橫著筆書寫,筆尖劃出的字又細又淺,寫國文、英文的速度超慢,握在手上的筆,隨時會因無力而掉落,我一直在想法子來改善,改變他的手勢,讓他書寫的速度加快一點。

高二結束了,高三的輔導課緊接在後,為期六週,恆鈞怕高三新課程上不到會影響大學考試,他也全程參與。他胃食道逆流症也持續不斷的困擾著他,食物的吸收不好,嗜睡情況更加明顯,常在晨起時暈眩,臉色與嘴唇泛白,體力又見衰退,高三課業壓力不小,恆鈞求好心切,仍以有限的體力繼續拼,我眼看他力不從心的在努力,感覺他身體健康上有明顯的異狀,只當他是營養及睡眠皆不足造成的,而購買整箱的雞精給恆鈞服用,但心中仍擔心他的健康是哪裡出了問題。高三開學後,仍未見健康有絲毫的改善,身體狀況仍然在走下坡。另一方面我也開始向輔導室王老師,請教大學學測及身心障礙考試,對恆鈞這樣的學生應有何種方式來協助他。更向中山大學請益,了解中山大學在身心障礙考試的開放校系,能否在這一年多設或多開放給恆鈞這類考生名額,中山大學寄書面告知不會開放,而身心障礙考試的簡章也尚未開始作業,這種看不到前方道路的情況,時而可見。

(作者為書中主角的母親。本文取材自《28公斤的生命——張恆鈞的成長手札》一書第94~103頁,感謝「書泉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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