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中見祝福

文/陳台秀

恆鈞從出生至學齡前,他的飲食、睡眠甚至連動作都與哥哥差異甚多,安排恆鈞出遊,爬過各地大、小山,走遍各海邊,不是懷著遊山玩水般輕鬆心情,而是帶著訓練恆鈞體力的想法,心中盡是不解的疑惑,到任何一處恆鈞總顯得力不從心,使得心中早就懷疑他體內是否有潛在未明的疾病,我們也不斷的從各種醫學方面的書籍中,找尋各種可能性疾病的病源與病史,但幾乎沒有確切詳細的說明。而加強恆鈞體力的工作未曾停止,但效果並不理想,他的體力依舊停滯不前,種種跡象顯示出他的異樣,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經長庚轉介到高醫做的初步診斷與我們擔心的病名相吻合,當下我慌了手腳、措手不及,鎖在家中浴室嚎啕大哭,難以接受,理不出頭緒,哭得天昏地暗,不能自己。我知道外子心情也一樣複雜,他壓抑心中的震憾與悲傷,偷偷抹淚,卻不讓我看出。我們也瞞著雙方父母,二個人傷心就夠了,但終究是掩蓋不住,家人親友的探望,令我更是傷心的無法抑止。

恆鈞發病時,正值入國小就讀之齡,為了協助恆鈞正常上學而請求老師寬容以對,不知哪裡溝通錯誤,恆鈞身體外觀也看似正常,老師總認為恆鈞懶,每每飽受恐嚇的言詞與皮肉的處罰,我心疼的日日以淚洗面,百思而不得其解。恆鈞未發病前,我也認為他是偷懶、膽小,為何同齡的孩子能做到的肢體動作,他卻始終無法做到,納悶的我也因此不分事理,常常生氣責打他。

小學六年中,恆鈞為適應身體退化而出現的種種障礙,總是辛苦異常,看在眼裡,我們也備受煎熬。恆鈞爺爺(曾得過模範父親獎,約20年前)在恆鈞未發病前,因直腸癌往生。恆鈞奶奶要我們再生一個,讓她帶在身邊照顧,說她不會帶出這種怪病,也有人說是我前世作孽所致。我也想再生一個孩子補償,但恆鈞爸爸不願在心情慌亂與不預期的日子裡,讓生活陷入更糟的處境,在恆鈞失去行走能力的同時,恆鈞奶奶也因中風病倒,生活中奶奶無厘頭的突發狀況連連,二十四小時的照顧祖孫二人,我與外子日夜不分,每天掛著疲憊的身軀,隨波逐流。我也因此事件體力無法負荷而昏倒,父母趕來探視,臉上盡是對外子的責怪。外子為獨生子,生活中有形無形的壓力加諸一身,他也真的很難為。

恆鈞健康在變化,骨骼在變形,體力在衰退,明顯感覺出疾病正快速地在他身上發酵。肌萎症的孩子不是過胖就是超瘦,兩極的變化成長,令我們做父母的憂心忡忡,飲食調配與拿捏很難平衡,每個孩子變形的外觀不盡相同,我們也和每位病童的父母一樣,依孩子的功能狀況,DIY的使用輔具。在恆鈞身上我強烈感受到疾病在工作,改變恆鈞的身體外觀與機能,想到其他病童亦是如此時,必定有許多父母心中在淌血、悲痛,在想能挽救什麼?無力且無奈,更是深深的不忍與不捨。

我的日子因恆鈞有了改變,生活中強烈感受到殘障孩子帶來的不便、困擾與麻煩,無止無境的襲來,那種心理障礙,像噩夢般緊追不捨,由初始的震撼、錯愕到焦慮、茫然,形成一種漩渦,讓人頭昏、腦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生活重心。尤其在情緒低潮時,更令人萬念俱灰,我告訴自己要跳出、要克服,沒有人能替我們分擔、解憂,必須自己去面對,憂愁與傷心不能一直出現,煩惱與焦慮也不能一直發生,它們太沈重了,長期下來令人無法承受。(在恆鈞失去行走能力前,我壓力之大,整個人就像要崩潰似的絕望。)

每當「肌萎縮症病友協會」有新病童加入,都會令我心如刀割般難過,總希望至恆鈞為止,不要再有新病童發病,這種疾病只能控制甚至消失,許多病童沒有機會等基因醫療突破、新藥問世,就離開辛苦照顧他們多年的父母。照顧恆鈞越多,這種死亡的陰影與壓力就越大,常在夜深人靜、恆鈞熟睡時,死亡的影子屢屢從心中掠過,令人不寒而慄,含著淚徹夜難眠。

協會聚會時,看著一個個肢體變形的孩子,內心的痛苦與不忍,總在數日後仍在內心起伏縈繞著。社會上每個人都在追求財富、名利、事業與愛情,都沈浸陶醉在快樂的美夢中,但肌肉萎縮症的孩子,尤其是裘馨型患者,連最單純的要求都成為必須努力跨越的難關,他們的夢因疾病變得狹隘、縹緲且遙不可及,甚至到末期連呼吸都是一種奢侈,被現實生活中的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那種嚴重受挫的心靈,說不出有多深、多痛、多無望。走筆至此,又激起我的悲傷,在桌前淚流不止。有許多家庭因為生下這樣的孩子,在不被了解、接納與各種因素的情況下,導致夫妻分離或家庭破碎,令人不勝唏噓。

我怕恆鈞的夢會破碎,但人生不能沒有希望,我也不想讓恆鈞的生命在結束前一片空白,我們沒有最好的,但我們擁有最真實、深切的生活體驗和最切合實際的需求。在恆鈞有限生命中的喜、怒、哀、樂,在我們的生活中彌足珍貴,在生命的學分我們亦同步修習。總在恆鈞積極追求、企盼與期待的眼神中,沮喪的我看到了希望,怠倦的意志又神采飛揚,流動的活了起來。

恆鈞自我意識強烈,總是自以為是,狹隘的成長路程,讓他認為別人會了解、認同他的感受,因此當他覺得別人的生活經驗不足,無法體會他的感受時,常會出現強烈的情緒反應,使我們在照顧與溝通上頻頻出現爭執與對峙,而雙方僵持不下。

好友帶我加入國小義工媽媽行列,參與各項義工活動,結交新朋友。也有好友引領我參加婦團活動,大家都熱情歡迎我的加入,彷彿見到多年未見的老友,展開雙臂擁抱我,溫暖了我封閉、脆弱的心靈,心底沉落的弦被撥動,我開始尋找歡樂與被了解的源頭,總覺心頭有一抹強烈巨大的光籠罩著,有著摸不到的邊,向看不見的盡頭延伸,令人雀躍不已。

我一直想在照顧恆鈞的漫長歲月裡,留下些美好的事,以便年老時回憶,我也看有關生死之類的書籍,涉獵這方面的資料,了解生與死的分界,進入不可知的世界。到底是要如何頓悟這種課程,才能坦然看待它、接受它。越是悲慘的,或越是與生死糾結不清的事件,我越想去了解它,但不是悲觀想不開,而是想早早麻痺悲傷,早早適應生死兩無憾,早早達到看破、頓悟的境界,好了無牽掛。

恆鈞帶給我的壓力,其實也是一種成長力,為了舒緩,我蒔花植草,多元的去尋找生活中的樂趣,感受身邊美好的事物,以欣賞的角度,跟著感覺走,緊繃的心情就會得到釋放,生活中令人窒息的壓力也得以減輕,很多心情是言語無法表達出來的,但多方面吸收,就不愁沒有空間發揮,然而能有所寄託,以備孩子離世時,能不因深度思念所造成的折磨、痛苦給牽絆住。

家姊總是在我們最困頓、艱難與最需要的時候,提供協助我們一條通達的路徑,指引我們,愛我們,以最堅持到底的力量不斷的扶持我們走下去而努力。我們與病友家庭間的互動,也找到彼此支援的力量,一起面對孩子成長生命中的切膚之痛與死亡威脅,共同體會,互相安慰生活中經歷的艱辛奮鬥。

求學中的恆鈞跟同學一樣,喜歡分享成長與學習的快樂,他心知若要力爭上游必須以知識為基礎,才能超越障礙的限制,不至於成為社會的負擔。他一直都很努力的去實行,只是有時遇到疑惑難題阻礙不前時,他就會氣他自己被病殘所牽絆住而難過許久。恆鈞求知若渴,樂天知命,疾病的後續及最終狀況他都熟知,這一路走來,腳步時緩時急,卻未曾停過。他也從不閱讀有關生命故事的書籍,他自詡,本身就是一本書,已經夠悲慘了,不需要再去看別人的悲慘事件,他說他要努力讀書,要以知識來蓋過他殘缺的生命,活出生命的價值。

恆鈞漫長的艱辛路,沒有停歇的時候,當我們帶著他跨過層層障礙時,最不可解與諷刺的是社會本身就是一個障礙大本營,許多殘障家庭必須自救,才能喚起社會的善心良知。許多官員口口聲聲說照顧殘障者,打著愛心旗幟四處作秀,左手收善款,右手早已揮霍殆盡,而真正需要被照顧者,往往又被披著狼皮的假殘障者,輕易獲取,真正的殘障者只能眼巴巴看著善款就這樣無疾而終而束手無策。

生活周遭處處障礙林立,官員的眼耳被鈔票塞滿了,因而視而不見殘障者的痛苦,聽而不聞殘障者的呼求。貪得無厭的心,容不下一點慈悲。官僚、貪婪、鄙視殘障者如糞土一堆,唯恐避之不及,到處窒礙難行,連照顧者的行動無形的也殘缺萎縮了。

(作者為書中主角的母親。本文取材自《28公斤的生命——張恆鈞的成長手札》一書第82~89頁,感謝「書泉出版」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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