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邊緣小孩──啟明的故事

文/王修文

「看三小?」

「怎樣,不爽啊!」

校門口的冷飲店前,聚集著一群國中生,雙方劍拔弩張,事件主角啟明在一旁看著。雙方人馬互相嗆聲,誰也不想示弱,但啟明找來的同伴人數眾多,聲勢上顯然贏過對方,決定了這場戰役的輸贏。

「幹!以後給我小心一點!」撂下狠話,壓制對方最後的掙扎後,啟明瞄了瞄手錶,騎上單車快速離去,消失在校門前的小巷。

父親,是他心頭的重量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啟明吃過晚餐後,一臉從容到埔里鎮的信義路教室上課輔,他可不想太早到。

「過去完成式,記得動詞要改成過去分詞……」這是啟明最討厭的英文課,但他還是坐在位子上,一邊轉著筆,偶爾和同學講講話,或心神出遊不知到何方,唯有在課輔老師閒聊片刻或下課鈴響時,才精神奕奕起來,和他白天時與人叫囂的狠勁截然不同。

在學校,啟明是地下老大,他不是看起來充滿殺氣的那一種,如果不說,你不會把這個帶著眼鏡、理著合乎校規的五分頭、外表斯文、上課安靜的男孩……跟打架聯想在一起。

啟明的「處女秀」發生在國一,一群國二、國三的學長看他不爽,打算修理他。

「要吵架我也不怕啦!」性格中的血氣方剛加上腎上腺素的作用,啟明衝口而出。他找了「有經驗」的堂哥來幫忙,本來是敵多我少的不利情勢,竟在堂哥的談判下,演變成和解收場,其中一位原要修理啟明的學長還向他道歉。

啟明以國一菜鳥之姿挑戰學長,還能全身而退,這件事讓他在學校聲名大噪,「很多人認識我,在同年級之中算是有地位。」啟明不避諱他心中的爽。

「處女秀」之後,是三不五時大大小小的糾紛,有時是校園內互看不爽,有時是搶馬子結下樑子,要不約在校門口談判,要不找人幹架拚輸贏。最嚴重的一次,是國二時一場二十多人的械鬥戰爭。這次和啟明槓上的,已經不是啟明的堂哥可以壓制,眼看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械鬥,父親找了叔叔出面,還出動了廟裡的陣頭來助陣。兩邊棍棒齊飛,戰況激烈,互有傷兵,但「對方有人被打到肋骨斷掉住院!」啟明說起此事時,若無其事的語氣裡隱隱有著一絲得意。在那個緊張的現場裡,他和父親並不參與戰鬥,只在一旁看著。

啟明招兵買馬,卻很少動手。只要他有事,打通電話叫朋友幫他出面,而朋友有事時,他自然也要義不容辭出面招兵。這種強調彼此相挺的默契與網絡,對啟明來說是身為男人非常重要的資產。「一個人的實力,就是看他有事的時候,可以叫多少人來,叫越多人來,就越有實力!」在一次討論「朋友」議題的小團體裡,啟明如此回答。他甚至打算未來要進行毒品買賣,賺大錢,「是那些吸毒的自己要買的,他們自己活該,我不要吸毒就好了。」在啟明的想法裡,上班領薪水的人生,太平凡也太無趣,他想要一個呼風喚雨、轟轟烈烈的生命。但在這種理所當然的想法裡面,啟明沒有忘記,父親要他不能沾染毒品的叮嚀。

「我爸跟我說過,不可以殺人、搶劫、吸毒。」啟明記得。因為家族裡就有人是小流氓,啟明的父親知道,很難馬上讓啟明擺脫偏離正軌的環境,他自己身體不佳需定期洗腎,知道生命有其容量並非無限,不希望啟明鑄下大錯,因此經常嚴肅地告誡啟明。父親,是啟明心中的重量。

他不壞,心中也有期待

月考過後,家長座談會例常召開。正是上演著重口味連續劇的時間,信義路的教室,家長陸陸續續地來。啟明的母親停好摩托車,摘下安全帽,年輕的身影,帶著靦腆的微笑。她明白啟明的課業狀況,因而帶著靦腆的笑意,仍向課輔老師拜託好好教導她的孩子。啟明站在一旁,低頭不語。

課輔老師記得,有回寫作文「未來的期望」,啟明短短地寫了:「希望能早日學得一技之長,有能力照顧媽媽。」向來痛恨作文的啟明專注地寫下對父母的承諾,那是課輔老師看過他最認真的一次。

如一艘急欲航向大海的船隻,啟明在尋找方位的迷亂航行中,船錨始終繫在名叫父母的岸堤上。

但年輕的生命,叛逆不羈的血液奔騰捲起心中浪濤。拳頭和朋友為啟明帶來前所未有的自信,像上癮般,他放不下。

夕陽餘暉染紅了天際,吵鬧的校園終於有喘息的片刻。啟明的班導師王健智整理著課本,啟明的記過單放在桌上已經一整天了,王健智沉思半晌,決定把它收進抽屜裡。

「他的個性就是太衝動!」看著啟明從國一到國二,王健智從不認為啟明是無可救藥的孩子。儘管從國一開始,啟明就為他惹出不少事端,甚至還曾經忤逆過他,但王健智清楚地知道,啟明的本質並不壞,在耍狠裝老大的外表下,其實只是個平凡的大男孩。而這個男孩站在懸崖上,要把他推下去很容易,要將他拉回來卻難得多。

年紀如兄長般的課輔老師,曾發現啟明在書包裡藏藍波刀防身,他常趁著課後閒聊告訴啟明:「拳頭只是一時,無法長久。」希望他能好好念書,習得一技之長。

腳下是深淵,該縱身一跳還是?啟明心裡也有掙扎。

中潭公路旁,幾攤賣著烤甘蔗、密地瓜埔里名產的鐵皮屋黯淡地矗立著,偶有甘蔗皮燒烤後的清香隨著白煙裊裊而出。一輛汽車緩速停在攤子前,啟明走出來招呼,熟練地把蜜地瓜夾入袋中交付客人。這天父親到醫院洗腎,啟明和母親及弟弟都在店裡。

母親正整理著攤位,把新進的埔里米粉堆疊整齊。

啟明對母親說:「媽,我不想去博幼(基金會)上課了!」

「為什麼?」

「很無聊啊!」

「不行,你還是要去,忍一下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啟明打從一開始就不想來,他不只一次向母親提過不想去課輔了,但沒有一次獲得認同。博幼的課輔時間很長,規矩很多,啟明根本沒什麼時間跟他的朋友出去玩。儘管百般的不願意,常常是一上課就等下課,啟明倒不會想被結案而故意違反規定(雖然有時看見白目的學弟還是忍不住私底下教訓教訓)。

「在這裡,好像變比較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這裡的環境比較單純吧!」啟明也意識到在博幼和學校,是兩個不一樣的自己。

父母的溫情呼喚

學期結束又開始,啟明升上國三了,身旁的小女友一個換過一個,大抵不脫某種類型。他仍然抱怨不想上課輔,學期前的暑假課輔,啟明像是吃了秤陀鐵了心,堅決不來,最後幾經勸說、折衝,破例只讓他上半天課。

開學後,他在上課時間趴在桌上睡覺的情形越來越多,似是向書本舉起白旗;他在學校的考試,乾脆交白卷。他對學業的態度更加消極,以前還有聽一點課,現在完全沒在聽了。以學習成效而言,啟明退步了。但從前教過他的課輔老師隱約發現,啟明隨口的髒話少了很多。

課輔督導有時會問問啟明他們在學校的情形,順便了解其他人的最新動態,像是某某某最近被打了、誰跟誰混在一起諸如此類的。好一陣子沒有蒐集情資了,督導趁著閒聊時問他:「怎麼樣,最近在學校好嗎?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不曉得,現在比較少跟他們在一起,也沒在管這些事了,我也不知道。」啟明的回答,聽者無不意外。這意思是──啟明退出江湖了?

曾經,動員同伴幹架,拚個你死我活;立志要變得更大尾,更有權力;信誓旦旦說要販毒賺大錢……啟明站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耳邊風聲呼呼,幾乎快聽不見父母的呼喚。

「這樣整天吵架,滿無聊的!動不動就罵來罵去,很幼稚。」啟明說道。怎麼從前他樂在其中的事,現在回頭看,還覺得以前的行為很幼稚呢!

用沉默取代拳頭

回想起某個還沒放學的下午──啟明一個人走下樓,正想著這個月打手機打了一萬多元,一定會被唸慘了,忽地有個人擋住他面前,冷不防就是一拳,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疼痛的感覺先佔據了身體。

「很囂張嘛!我看你能多囂張!」

啟明看清楚了對方的臉,他是去年畢業的學長,曾與啟明有過節。他打了人撂下狠話便走了,啟明沒有還手,或者說沒有機會還手。他有種被羞辱的感覺,生氣、震驚、疼痛,還融合了一些以前沒有過的奇怪複雜的感受。這是他第一次被打,過去他從未自己動手過,此刻他才真正體會到被打的滋味。

按照啟明的個性,他早就集結朋友海K對方一頓,不過這次他卻一反常態地沒跟朋友說,他不想他們出面。

「打來打去不太好,而且被打過知道痛,不想要這樣。」他也知道痛扁對方之後,又是沒完沒了的循環。「他有弟弟,我也有弟弟,我打了以後,是不是要換我弟被打,然後我弟再打他弟……」啟明擔心弟弟被牽連進來,他不像他夠精明,可以應付這些麻煩。

那一拳好像把啟明打醒了,他突然把過去身處的情境看得比誰都要透徹。被打的滋味也讓啟明決定終止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

他付出不小的代價。啟明漸漸地拒絕朋友幹架的邀約,他們先是不解,後來罵他沒膽──這是比什麼都嚴重的指控,啟明不是沒有感覺,他用沉默取代拳頭。

懸崖上,風聲呼呼,啟明閉上雙眼,專注地聆聽,他聽見了父母呼喚的聲音。

「吼,劉備這個人這麼『白』,也有人要聽他的話哦!」「白」是白癡的意思,啟明最愛罵別人「白」,聽到受不了的事他就會冒出這個字。

最近他身旁的女友又換人了,聽說這次只維持兩個禮拜。攤子前有客人來買烤甘蔗汁,啟明喊弟弟去做,他只負責賣蜜地瓜……啟明仍是啟明,愛欺負被他形容為「耗呆」的弟弟,愛下課跑去找女生串門子。

不過,他藏藍波刀的書包現在變成了偷渡飲料進課輔教室的工具;他說第一志願是草屯一家私立家商的餐飲科,聽說好像很容易畢業的樣子;他希望高職畢業後就在埔里找份工作賺錢,他說知足就好。

一切平凡知足,這是啟明此刻想要的未來。

(本文取材自《孩子,一個都不放棄》一書第41~52頁,感謝「圓神出版社」慨允轉載。)

 

Tags: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