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修文
週末不上課的日子,鎮上熱鬧的地方到處都有青澀的臉龐,在書店、速食店和籃球場間恣意揮灑青春。
曉筠依例在家裡打掃,拖地的工作進行到一樓客廳,妹妹曉婷則是拿著抹布擦桌子。曉筠把拖把拿到騎樓的水槽清洗,污黑的髒水隨著擠擰流到排水孔。隔壁鄰居陳太太剛從外面買菜回來,她一邊停車,一邊對著曉筠的阿嬤說:「妳這兩個孫女真乖,還會拚厝內!有夠乖ㄟ!」
阿嬤笑著說:「沒有啦,哪有。」
「如果不是年紀太小,真想乎伊來做阮媳婦。」
阿嬤笑盈盈地說沒有啦沒有啦,回頭走進屋內,環顧四周,在桌子底下發現紙張,大喊曉筠:「妳來看看這是啥米,擦土腳攏嘸擦乾淨,再去擦乎乾淨!」
三層樓的透天厝,只有阿嬤和曉筠姊妹住在這裡,客廳的廚櫃上擺放著曉筠和曉婷的幼稚園畢業照,相紙中的輪廓不言而喻了她們彼此的血緣關係。屋子散發著一股年久氣息,這棟房子是阿嬤年輕時與阿公辛苦打拚出來,處處有當年心酸奮鬥的記憶。阿嬤心想:「好加在擱有這棟厝,不然我們祖孫三人現在不知要住哪……」時光河流推扯著阿嬤。
生命無常也溫馨
筱筠的父親在她國小一年級時便過世了,那時他在工地出賣勞力,不幸被掉落的鋼條壓成重傷住院。曉筠被阿嬤帶著,換了好幾班車才到了台中梧棲的醫院見到傷重的父親。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蒼白虛弱,曉筠不知怎地一直想起那年夏天讓她趴在背上游泳的厚實胸膛。最後的夜晚,曉筠靠在父親身旁睡覺,「我記得那時候爸爸的身體很溫暖。」──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記憶。
父親的遽逝,似是預告了此後一連串的流離。那年冬天的除夕夜,阿嬤看見門外有個男人等著曉筠的母親,阿嬤了然於心,她對媳婦說:「這池水看來是留不住魚了。」曉筠的母親上了那男人的車走了,她的身後,遺留下殘缺不再團圓的圍爐夜。
離開傷心地,曉筠的叔叔把祖孫三人接到台中大里一起生活。但叔叔與嬸嬸屢屢為此發生齟齬,還鬧家變。阿嬤不忍,她對曉筠和曉婷說:「我們要搬回去了。」果斷決然帶著曉筠姊妹回埔里。
生命的起伏,把阿嬤和曉筠姊妹緊緊繫在一起。半夜裡,曉筠發高燒,阿嬤隻身帶著她去看醫生,半夜看顧直到天明;曉婷身上「纏飛蛇」(帶狀炮疹),阿嬤焦急地帶去找民俗療法「斬蛇頭」。等她們更大一點,是阿嬤坐在沙發上,曉筠和妹妹笑著把新買的零食塞到阿嬤的嘴裡分享,是瘦小的曉婷踩著單車載阿嬤到車站坐車……
在失去了父親與母親後,阿嬤便是家庭記憶的絕大部分,是聯絡簿家長欄上的簽名。因此在九二一大地震過後的那一年,當曉筠和妹妹在法庭上被問及要跟著媽媽還是阿嬤時,兩人想都未想就選擇了阿嬤。曉筠告訴法官:「我生病發燒時,媽媽在哪裡?」曉婷也說:「阿嬤去哪,我也要去哪。」直率的言語道盡她們的親情依歸。
父親過世那幾年裡,曉筠幾次在夢中與父親相見。她清晰地看見,父親開著紅色車子載著她與妹妹、阿嬤到一家高級飯店用餐,滿桌的美味佳餚,一家人有說有笑,吃得很開心。她把夢告訴阿嬤和妹妹,阿嬤心頭一驚:「我燒乎伊的車嘛是紅色的,難道是伊回來看阮?」某些時刻,曉筠憶起父親,難忍思念在房間偷哭,「如果爸爸還在的話有多好……」阿嬤用生命的無常安慰她:「這攏是命,沒法度。」命運的安排無從拒絕,只能坦然接受不再怨尤,繼續往前走。
再辛苦都要讓她們念書
身兼數職的阿嬤,用堅毅抵抗生命的磨難。她向來管教嚴格,過去她對三個兒子的嚴格教養,現在放在孫女的身上有增無減。
「怎樣,這次考幾分?拿出來給我看!」曉筠皺著眉頭,從書包裡找出摺到不能再摺的考卷。一見數學考卷上紅色斗大的「58」,阿嬤火氣就上來了,「妳考這分數,是要笑死人,妳到底有讀冊啊沒?」
月考前,阿嬤一早就把兩個女孩叫起來念書,怎麼還考成這樣,連及格都沒有,她簡直快氣死了。曉筠跪在父親靈前反省,阿嬤拿著竹條,要曉筠跟她上樓。細竹條在阿嬤手中揮動,落在筱筠的身上變成了又熱又痛的紅色條紋,「妳如果沒讀冊,以後要如何找頭路……我不要妳們被人家講沒爸沒母,沒人在管!」講到這裡,阿嬤情緒激動得抑不住淚,揮動竹條的手停下來。
「阿嬤,對不起……」曉筠哭著,背上、小腿的刺痛像湧泉不斷冒出來。
阿嬤不想曉筠姊妹落入沒有父母管教的話柄,她尤其要求她們的課業。考試只要沒達標準,回家都得吃一頓竹筍炒肉絲。當然也有獲得獎賞的時候,一顆肉丸便可讓曉筠笑得合不攏嘴:「阿嬤,我要帶去博幼(基金會)那邊吃哦!」
「妳不要漏氣了,緊呷呷好去補習!」阿嬤自己不會教,但她一定出席每一次的家長座談會,掌握她們的學習情形。阿嬤常說:「妳們若考很差,阿嬤哪有面去博幼?」
臨睡前,阿嬤坐在床沿,揉揉痠痛的肩頸,曉筠靠過來:「阿嬤我幫妳搥背啦!」小拳頭交錯地在阿嬤背上搥著。
阿嬤想起前幾日曉筠考不好的事情,語重心長地說:「妳阿叔也有孩子要栽培,阿嬤說不定明天就走了,妳們若沒有要好好讀冊,以後怎麼在社會上立足?人說望子成龍,不是望子成貓,阿嬤希望妳們要好好讀冊。」
曉筠和曉婷安慰阿嬤:「不會啦,不會啦,阿嬤妳會活很久。」
「對啊,阿嬤妳還要看我們結婚哩!」
阿嬤笑了笑:「好啦,緊睏啦,明早爬不起來我不管。」
阿嬤睡了,腹腔均勻起伏,發出微微的鼾聲。曉筠和曉婷偷偷爬起來,討論阿嬤的生日禮物。
「姊,阿嬤的鈣片好像吃完了,我們買鈣片送阿嬤好不好?」
「嗯,好啊!你要買一樣牌子的,不要買錯。」
「知道啦!那我明天就去買哦!」
曉婷打開她與姊姊共有的存錢筒,那是叔叔有時來埔里順便給的零用錢,姊妹倆把錢存在一起,要動用時,必須獲得對方的同意。她們掏出存錢筒裡大部分的錢,給阿嬤買了鈣片當生日禮物。隔幾天,阿嬤收到禮物,嘴上沒說什麼,心頭像塗了層厚厚蜂蜜。
用教育改寫生命
盛夏炎熱,氣象預測全台未來一週都是晴朗高溫的天氣。
「阿嬤,我們來賣青草茶好不好?妳煮我來賣,不然我們都沒有什麼收入。」阿嬤自製的青草茶是鄰里稱道的,鬼點子特多的曉筠向阿嬤提議擺攤賣青草茶,既可增加收入,又有藉口不用上課輔。
「免啦,妳給我好好讀冊就好,暑假不是要去博幼補習!妳免想那麼多啦!」
曉筠姊妹都知道家中經濟狀況,她們鮮少向阿嬤要求非必需品,但她們畢竟是孩子,有時也想和別人一樣。「阿嬤,我想買那種短短的襪子可以嗎?現在很多人都穿那種的。」曉筠向阿嬤撒嬌。
「妳又不是沒有抹仔穿,啊別人若吃屎,妳嘛要吃屎啊!」曉筠啞口,悻悻然閉嘴。
隔日,阿嬤在廚房挑揀地瓜葉,越想越為自己的刀子嘴感到有些後悔,「孩子而已,攏嘛會愛水。」她早上在菜市場看到曉筠說的那種襪子,一雙賣二、三十元,其實不會太貴。
晚上,阿嬤問曉筠:「妳不是要買抹仔,還要不要?阿嬤買乎妳?」
曉筠想了想:「不用了啦!我們還是省一點好了。」
過了這個夏天,曉筠就要上國中了。隨著課業難度增加,曉筠近來幾次成績不甚理想,挨了幾次板子,她因此對學習少了興趣,更多了些壓力,考試時常是一臉憂愁的樣子。儘管了解阿嬤的要求出於善意,但曉筠越來越為此感到沉重,「阿嬤的觀念比較傳統,她覺得成績不好就是代表不認真。」曉筠想讓阿嬤知道,兩者並非完全相等,但是她不敢撼動阿嬤對學業的嚴格要求。
阿嬤聽課輔老師告訴她,曉筠最近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問她怎麼了,卻說沒事。阿嬤猜測曉筠交了男朋友,偷偷翻她的書包卻一無所獲。「女孩長大了,心內想啥不會講出來。」阿嬤了解曉筠原就是心思難猜的人,但現在好像有越來越多她不能懂得的青春憂愁。
「時間過得真快啊!」阿嬤還記得以前要出門時,兩個孫女總會像跟屁蟲問她要去哪裡。時光機器不停運轉,阿嬤老了,而小女孩長大。
阿嬤躺在沙發上休息,胃隱隱作痛,是潰瘍在作祟,她吞下藥片,紓解胃痛。腦中又開始在想:「我擱呷嘛沒幾年,曉筠的兩個叔叔都有了自己的小孩,曉筠和曉婷以後該怎麼辦?萬一我若是返去,戶頭裡多年來東摳西省的錢,也不知道可以讓她們用多久……」
「阿嬤,妳不舒服啊?」阿嬤的思緒突然被打斷,是曉筠和曉婷下課回來了,她們看到阿嬤躺在沙發上發呆無神的樣子,以為她身體不適。阿嬤問這次月考成績,曉婷的數學考卷讓阿嬤罵了她一頓。曉婷為自己辯解,說考試真的很難,「這次考試題目,課本上都沒看過!」
「妳自己不會駛船還嫌溪彎!」曉婷愣了一下,「啊,這是啥米意思?」
孩子在長大成人之前,有時迫於生命中的無常,必須提早面對殘酷的現實面。阿嬤沒讀多少冊,自己再苦,就是要讓無辜天真的兩孫女接受教育,將來才有實力和機會掌握自己的生命。
(本文取材自《孩子,一個都不放棄》一書第62~71頁,感謝「圓神出版社」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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