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兒對母親的告白

文/吳彥竹

多年以來,每當我遭受風霜、苦難的時候,大多有母親陪伴在身旁,心中實在不知該如何表達對媽媽的感謝。尤其自生此莫名重疾以來,更令她日夜擔憂、煩心,這次因右心衰竭及多處器官水腫住進臺大醫院,生活起居皆由母親細心照料,真叫身為兒子的我羞愧不已!甚或有時因身體不適引發態度或情緒不好,母親亦無怨無悔地接受並默默地付出,更叫我思及自身病情惡化無以奉養雙親天年,而傷心哽咽落淚。

回想起自有記憶、懂事以來,就一直感覺媽媽的身體不太好,國小時母親在嘉義酒廠擔任酒品包裝的臨時工,每年總有幾個月會到酒廠去工作,那時唸小學的我有時下午才上課,便一人待在家裡看家,媽媽總會交代11點時到巷口去買份肉骨酥湯回來,電鍋中則保溫著熱騰騰的飯菜;中午吃完飯後,背起書包我便和鄰居一同走路去上學。

有時候,我只有早上半天課,中午媽媽會來接我到酒廠的工作現場去,用完中餐,我就躺在堆積如床的酒箱上睡午覺,睡醒後總看到媽媽及同事們早已在工作了,我則搬來一箱酒箱當作書桌,拿出功課來做。

有些日子裡,媽媽要加班,比較晚回來,我下課回家後,總會搬出那早從大哥年代傳承下來的拼裝書桌,在巷弄內的自家門口寫著功課,等待母親返家。

國小四年級後,爸媽好不容易掙了些許積蓄,又起了好些個會,加上東拼西湊來的錢,買下現今位於嘉義市遠東百貨公司後巷弄內的平房,十多坪的房子不算大,但這一生父母親第一次能夠擁有自己的房子,那份置產的喜悅,一直深留在我的心坎裡。猶記得搬家時因我年紀尚小,根本幫不上忙,只能興致勃勃地湊著熱鬧,看大人們東忙西走的來回穿梭,第一次感受到不需要再租人家房子的那份自在及喜悅。

然而,好景卻不常,隨著購屋後負擔的加重以及母親膽囊結石必須開刀的壓力下,爸爸在酒廠裡幫人代工的頻率也越加繁多了!後來媽媽終於住進省立嘉義醫院動了手術,把結滿了碎石的膽囊切除,年幼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母親面臨生死的恐懼,而自此母親常自娛自己是個沒膽的人,她的樂觀、豁達及堅強的意志力真教人感佩!

錯綜複雜的成長之淚

開完刀休養一陣子後,因酒廠不景氣未再聘臨時工,母親和二姨便去市區成功街的一間製作小孩搖床的工廠工作,因為離家很近,有時我會到工廠去,坐在一旁看母親和阿姨們工作。但是開完刀後的母親,卻因胃腸消化狀況不太好,加上時常頭疼,幾乎天天去西藥房靠打針來止痛。有時我陪在身旁,看著她手臂及拳頭指間血管遭針頭四戳五插,仍注射不到血管時,那種如刀割的心情著實深刻,曾經立志自己將來要成為一名醬生,盼能醫治母親的病痛,然而這個想法如今恐怕也只能成為夢想了!

回想當年針筒下,母親忍受著頭疼和肉體上的折磨,那一幕幕陳年舊事如今憶起時,依然令我淚眼盈眶。最終不知從何時起,母親注射的針孔已擴及到小腿及腳部的血管了!那一處處淤青,淌著些許血跡的手腳,任憑我雙手如何幫忙按壓止血,依舊無法幫上任何忙。在當年淚眼婆娑中,塊塊沾黏血跡的棉花球,彷如稚幼純潔心靈上深沉、鮮紅的心情,心疼著親愛的媽媽受太多的苦了!

國小五年級時,因在學校不小心跌傷了小腿,本以為只是小擦傷而已,後來不知怎的竟從發炎、紅腫到最後長了狼瘡,成為不能自由行走的小孩。母親為照顧我上下學,親自騎著腳踏車接送外,到校門口處就背著我進入校園,扛著我一步一步地爬上樓去,將我安置在教室座位上。

那些時日在母親瘦弱的肩上,我看到了同學們一雙雙訝異的眼光,心中滿溢著的卻是感激、難堪和溫暖等多種錯綜複雜的情愫,心想:「這世上只有媽媽願意為作我如此的付出與奉獻!」在母親背著我爬階梯的起落間,羞怯的我趕緊拭去眼角的淚光,深怕被同學發現取笑,更深怕被母親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大學時代住在高雄師大的學校宿舍裡,一度迷失在同儕及自由的象牙塔歲月中,我開始不喜歡回家的那種感覺!促使我在寒暑時,總會藉著參加社團及救國團帶活動的名義不回家,住在學校宿舍裡,除了家教工作外,那一段和學長姐、同學、學弟妹出遊活動的日子,真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家的束縛。然而當大三時,母親來學校宿舍找我不著,見到母親所寫下簡短的留言,卻叫我迷失多年的心在當下又重新回復了過來。

大學結業後分發,母親陪我南下屏東,在車內告知家中這些年來的情況,一時間我滿盈的熱淚,猶如決堤的洪水般宣洩而下,恍惚間才明瞭自己沉迷於外的歲月裡,日漸蒼老的母親過得是何等艱辛、困苦!而每次短暫返家及母親來看我時,母親表現出若無其事般的堅強,以及深怕我們擔憂、煩惱的呵護心情,這份母性的光輝及堅韌的意志力,也從那一刻起才讓我深深的體會與領悟。

屏東實習完後,因研究所考試備取第四名的失利,使我無法繼續進修,只能受召入伍臺南砲校受訓四個月餘,孰料在結訓時抽到了金門外島服役的籤,當時母親擔憂受怕的心情更是令我牽絆不已。

臨去高雄壽山報到的前一天,母親除幫忙準備行李外,本想陪同我一起前去報到,但因我不忍看到母親送別的傷感心情,堅持要自身前往而不願母親隨行,在母親掛慮的眼神中,我忍不住憂傷別離及此去命運未卜的情愫,和母親相對而泣。

前往金門航行的船艙中,我擠身於狹窄的麻繩吊床,想著母親的掛念及憂心,一股不知將來安身何處的自憐情愫,隨著搖擺牽盪的艦艇,翻動了十多個小時昏厥的腸胃。

終究,踏上了那生疏、未知的島嶼,開始了我義務役軍旅的生涯。服役時始終難忘的是常須在等待一兩個鐘頭後,撥通108轉接電話,在話筒另一頭母親親切、和藹的關心,和軍旅中長官嚴厲的責罰與漫罵彷如天壤之別。

欲報親恩,祈天賜福

金門服役時放假返台,有幸考上研究所,役畢後上臺北師大進修碩士學位,母親關愛的體諒及數度北上探視,逐漸稍減我面對緊張生活及狹隘租屋環境的不適應。

即將碩士論文口試前,母親更為我未來調校之事四處奔波操心,到處央人代為留意學校出缺狀況後,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後壁高中詢問到出缺教職的商調機會,使我研究所畢業後得以順利返鄉服務,此全應歸功於母親奔波勞累之苦。

在我返鄉工作前忙著論文校、訂稿之際,母親又為考慮佈置一較佳的住家環境給我,特在舊家為我油漆房間,卻不慎自梯上掉落,摔斷脊椎及手骨。住院期間,她恐怕延誤我修訂論文之期限,竟要求兄姐瞞騙遠在臺北修改論文的我,推說狀況不甚嚴重!知悉真實情況後,我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我的母親對子女的付出與包容,就是如此無怨無悔與偉大!

內人生育幼子以來,因我倆夫妻白天皆須上班工作,便將幼子託付母親白天代為照料,有時看到幼子無理哭鬧及母親哄護的情景,更叫我體會到父母親生養、教育我們長大成人的辛勞。

幼子年僅三個月時,我因胃部不適,逐項檢查後發現罹患「原發性肺動脈高壓症」之莫名罕疾,經多方西醫診治皆無法有效,著急的母親只得四處求神拜佛祈求藥方,甚因求得藥引須用細火慢熬10個鐘頭,父母親更在照顧孫兒之餘,不辭辛勞為我熬藥煎服,此份恩情總叫我思及自身病情惡化時,更加忐忑難安!

調職台北景美以來,母親憂慮我的病情,除經常以電話慰問之外,更不時北上探視我,牽絆及不捨之情溢於言表。出社會以來,努力奮鬥至今,總算稍有所成,家庭、經濟、工作漸趨穩定,對於父母親恩尚未能償於萬一,如今卻身患此莫名疾病,屢聽醫師所言若情況惡化,恐僅能寄望於肺部移植一途,甚若心臟衰竭便須做心肺移植手術,然捐贈符合之機率又是微乎其微,且身體器官豈能說換就換呢?這其間的未知及不定因素何其多啊!

住院期間,每每用餐時,望著阿母吃著素齋滿足、快樂的神情,我心中便憶起在神佛桌前,阿母虔誠跪求許願持齋能讓我早日康復的情景,那份感恩的悸動不由化作兩行熱淚,自臉龐兩側直落入深沉、無底的心淵。

思及母親多年來辛苦栽培迄今,正思反哺奉養尊親之際,上蒼何其殘忍,平添我年邁雙親之白髮蒼蒼及愁眉煩勞!今在院中養病期間,僅能以此文告白心中對母親浩蕩親恩的感念,更祈求上蒼能賜福予我,早日走出病痛陰霾,以解父母及家人掛慮之情。

(作者罹患罕見疾病「原發性肺動脈高壓症」10年,於2008年離世,享年42歲。本文摘錄自《罕病練功路:十年生死手記》一書第89~96頁,感謝「罕見疾病基金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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