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惠綿
我就讀中小學的年代,沒有營養午餐。鄉村小學,居家鄰近者回家用餐,偏遠者攜帶便當。我家距離學校騎腳踏車只需五分鐘,但我都在學校午餐。
每到中午十一點五十五分,母親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她總是站在我視線可瞥見的位置,這對我是一種「安心」。一下課,母親隨即走進教室,將手上提盒放在書桌,然後用摟抱嬰兒的姿勢,在我背後,一手摟住我的前胸,一手托住我的臀部,急步直奔洗手間。那個年代只有蹲式廁所,十歲左右的我,應該頗有重量,不知道是母性潛能或是練就工夫,母親竟能以半蹲的姿勢,將我安穩地摟在懷裡把尿而不弄溼衣褲。
回到教室座椅,母親才開啟提盒,輕聲細語:「趁燒趕緊吃!我要轉去(回家)顧店」。鋁製提盒內有三層,下層裝菜湯,中層盛白飯和蔬菜,上層放煎魚或紅燒肉,分盤放置桌上,熱煙裊裊,香氣四散。三十年後我與小學同窗重逢,他說:「我還記得當年你的提盒便當,都是伯母送來,好羨慕!」我詫異他何以對此事記憶深刻,一問方知他自幼喪母。小學上全天課的年級,不曾用過菜飯混雜的單層便當,也不曾吃過青菜變黃蒸得熟爛的便當。午餐都是母親當天現做的飯菜,雖非山珍海味,卻是新鮮溫熱的家常菜餚。純淨不雜的便當深深影響日後我對飲食美感的追求。
那時母親大約四十歲,清晨五點起床,為就讀國、高中的兄姊做便當,不識字而善用顏色繫帶分辨。料理三餐、操持家務之外,還得經營小雜貨店,清楚記住貨品價目,沒學過加減乘除,論斤稱兩不含糊。很難想像,在忙碌緊湊的時間表中,母親仍能精準計算,每天準時送提盒便當給行動不便的小女兒。
小學畢業,為選擇無障礙環境,遠赴彰化仁愛實驗學校就讀國中。負責伙食的阿姨將食物分配到每個人的自助餐盤,三菜一湯各自區隔,頗像母親分層盛裝的提盒便當。為增進升學聯考的能力,國三毅然決然轉學回鄉,再度享受母親香噴熱騰的午餐。因為國中離家較遠,由父親騎摩托車送來,也是在十二點下課以前抵達。
教室在三樓,沒有廁所,整個上午不能如廁,滴水不喝。父親到教室,先陪到洗手間。我右手緊握扶梯,父親為我穩住左手雙拐,就這樣憑藉左右兩個支撐點,懸空而跳,一階一階,緩緩下樓。洗手間在一樓偏遠處,拄著拐杖需走十五分鐘。下樓容易上樓難,因穿著六公斤背架支架,上身直挺不能俯彎,上樓必須改換倒退跳躍台階的方式。父親扶持上下樓的過程,總是沈默,父女額頭上的汗珠沿著雙鬢滑下,成為彼此無言的淚水……。如今追憶此事,仍然覺得那是一段遙遠的來回路程。回到教室座椅,精疲力盡,看到提盒便當,如同行軍百里載飢載渴的士兵見到豐盛宴席。行路難的轉學生涯,午餐便當成為支撐求學意志的主要能量與生命甘泉。
母親和父親相繼以接力的方式,守護重殘的女兒完成中小學學業。南台灣的冬天雖然溫暖,也有寒流逼人;夏秋之間,也有颱風侵襲;炎熱暑夏,也有閃電雷雨,正午時分,更是烈日當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按時送到教室的提盒便當,恰似雙親的愛,永遠不缺席不遲到。
(作者自早罹患小兒麻痺症,重殘不良於行,現任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本文摘錄自《愛如一炬之火》
一書30~32頁,感謝「「九歌出版」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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