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推手

文/李惠綿

我坐下了

大學校長和教務長對我猶如天高皇帝遠,在他們上任期間、卸任之後,我也許都見不著一面,這是一種既自由又疏離的感覺。沒想到學生的一封郵件,驚動了陳維昭校長,請來了李嗣涔教務長。我依約拜見教務長時,心中忐忑不安,他開門見山:「有個學生寫電子郵件給校長,希望能幫助你解決上課的座椅。」我驚訝不已,隨即表示:「對不起,學生如此冒昧。」教務長微笑回應:「不!你的學生很讓人感動,這是我們的疏忽,早該問問你在教學上的需要。」

我在三班課堂尋訪:「這位同學為善不欲人知,但請給我機會向你說聲謝謝。」直到學期結束都沒收到告白的電子郵件。六月底偶然接觸校長室的蔡秘書,靈機一動商請代查學生名字,原來是曾靜霞,是中文系應屆畢業的學生。

當我透過其他同學找到這位當年熱心助人的班長時,好奇問她寫信的動機。靜霞回憶:「第一次上課,看老師站了三個鐘頭非常不忍,下課後問您為何不坐?您說站著比較方便。今年四月看到老師的散文,才知道原來是講椅太高坐不上去。這種困難當然直接請校長協助。」然後她以羞赧的眼神看我:「怕被責備,所以不敢告訴老師啦!」

台灣的障礙環境迫使我們必須學習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工夫,有時候甚至是逆來順受。講桌配置的木製椅太高,坐上去很吃力,而且椅子太硬,與支架磨擦不免夾痛雙腿,最困難的是坐在椅子上無法寫板書,影響教學效果,只好選擇站著上課。教學十年來,我未曾想過主動要求任何協助,記得教務長約談時,我還像個小學生怯懦地問:「我做錯了什麼事嗎?」然而當靜霞知道我的難處,卻比我理直氣壯,令我感動的是她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整整三年。

那時我正瀕臨雙手韌帶發炎而無法使力的困境,非常惶恐不能繼續教學。由於靜霞寫信的勇氣以及校長和教務長重視學生訴求,激起我積極尋求協助的心念。輾轉得知台北市勞工局有「職務再設計」補助專案,委託伊甸基金會承辦,凡是公私立機構進用殘障人士,可申請經費改善職場設施。伊甸敦請元智大學任教的張高雄老師親自到教室勘查評估。首先,訂製可調高度的迴轉式座椅,座椅下之五根支架必須由一般的三十公分,加長至四十五公分,以增加穩定性。同時將支架下的活動輪子改成平盤,以便將椅子固定,增加安全性。其次,為配合迴轉式座椅的迴轉空間,將原講台稍稍移至左側,不影響其他教授使用;另改用較低矮的講桌固定於地面上,後二枝桌腳置於台階上,前二枝桌腳加長後置於地面,將迴轉式座椅置於低矮講桌與黑板間適當的位置。接著要解決的是三十公分高的講台,張老師考慮如果加裝斜坡,教室無法關門,因此採用木製活動式的斜坡,以便可隨時收放;又為了避免木板因潮溼而光滑,再鋪上地毯。最後幫我安裝小蜜蜂,不必手持麥克風。從此我能坐著講課,坐在迴轉式的座椅,需要寫黑板時用左手推桌子沿順時針方向旋轉一百八十度,面對黑板;寫完黑板再用右手推黑板沿反時針方向旋轉一百八十度,回復原位。

靜霞一封郵件,牽引出張高雄老師智慧專業的助力,改善了我的教學環境,延長我安身立命的歲月。

我升高了

我充分使用張老師設計專用的桌椅,減輕了雙肩支撐拐杖的酸痛,以及穿著六公斤背肢架久站三小時的麻痛;小蜜蜂發揮功效,手肘不會因長時間握持有線麥克風而發炎。直到三、四年後,手腕正中神經病變,為保護雙手,必須放棄持拐行走的方式。腕隧道關節炎手術之後,開啟電動輪椅生活,我又面臨新的難題。

被列為市府三級古蹟的台大文學院,尚未設置電梯。每逢系上開會,坐輪椅請同仁或學生抬上抬下,總是有驚無險。我曾兩度向校方提出增設電梯,並無下落。二○○五年八月,某私立高中陳姓學生背著玻璃娃娃同學到地下室上體育課,因天雨路滑,造成玻璃娃娃摔傷不治死亡。家長提出告訴,陳姓學生二審被判決賠償三百萬。這個事件對我造成的恐懼效應是擔心連累他人,再也不敢參與會議。同時,第三度正式向校方提出設置電梯。

我再度向伊甸申請「職務再設計」補助,張高雄老師三度應邀勘查,毫無怨詞,希望在不影響維護古蹟的原則下,找到合適的地點裝設電梯,承辦業務的社工員就是郭碧娟小姐。完成申請程序後,她提議:「我想約妳到台北市第一輔具中心,請職能治療師評估妳是否還需要其他協助?」當時為申請流程之繁瑣而不耐煩,況且已經使用電動輪椅,我不以為自己需要評估。對我而言,出門一趟就是麻煩;對碧娟而言,她的提議不在我申請的項目,似乎無須「多此一舉」。可是在碧娟樸質的顏容與誠摯的眼神,我讀到萍水相逢的溫暖情誼。

輔具中心治療師問我如何寫板書?我很得意:「我技術不錯,電動輪椅在講台有限的空間迴旋,轉身可以寫板書,可是我太矮,寫不到高處,為了舉手寫字,下課後肩膀常常酸痛。」治療師微笑:「所以妳需要一台能夠升降二十公分的電動輪椅。」治療師再問:「我看妳坐的氣墊只有五公分,不舒服吧?」我忍不住傾訴:「這兩年長時間坐輪椅,我已有嚴重的坐骨神經痛。」治療師善體人意:「所以需要配置十公分的氣墊,減輕坐骨壓力。」沈吟之後又說:「這才是職務再設計真正的宗旨,至於電梯,那是學校該做的事。」

新學期,我迫不及待在學生面前展示:「今天要讓各位欣賞我的新年禮物,猜一分鐘。」我按住電動扭,感覺自己緩緩上升,學生開始猜:「紫色項鍊?新衣服?保溫瓶?」終於有人興高采烈:「老師升高了!」

有人說,我的手掌寬厚,手臂頎長,按照身形比例,雙腿也該修長,幼年一場大病阻礙生長。拄杖站起時,個兒顯得矮些,沒想到乘坐電動輪椅之後竟有機會升高,真是得自科技研發的神奇;然而,我更感恩的是一個女性社工員的服務熱誠,碧娟「做善念之人」遠甚於「做份內之事」的襟懷,令我念念在心。我坐輪椅升高了,在形式上,可居高寫板書,可俯視聽課學生。實質上,也可以高居心靈的山峰,了悟人事的有心與無心,可為與不可為,有待與無待。足以用高遠遼闊的心,品味「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悠然。

後記:
乘坐電動輪椅之後,上課教室和研究室舊大樓旁的殘障廁所,輪椅無法進入;研究室有一扇往外開啟的紗門,我也無法自行進出。張高雄老師仍以伊甸基金會專家諮詢的身分繼續幫助我改善,讓我可以在學校幾個活動據點暢行無阻。二○○八年共同大樓整修為E化教室,張老師設計的專用桌椅和小蜜蜂隨之拆除,但這些「外來協助」曾經陪我走過的年歲,永遠銘刻心底。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張老師時,他自我介紹:「我在高雄出生,所以取名張高雄。」我聽口音判斷他必是外省子弟,一問是安徽人。而這位以台灣地名為名字的「大陸人」,卻運用他的專業領域嘉惠「台灣」數百個在職場工作的身心障礙者。張老師畢業於逢甲大學工業工程系,目前在元智大學兼任,專長是「工作研究」。主要是在不同的方法之中,找出最省時、最省力、最簡便、最妥善的方法完成工作。為了達到目標,必須應用一些技術和方法,他成立個人顧問社,提供台灣製造業的需求。我很好奇「工作研究」理論為何會從製造業轉用於「職務再設計」的服務業?

他回溯1991年有一位美國里海大學博士生林女士突然打電話來,希望以智障小朋友為對象(智商70至90之間),幫助他們學會生活自理,包括洗手、穿衣服、摺衣服、摺被子四項基本能力,需要借用「工作研究」理論,再將這份數據報告寫入論文。張老師有感於這位年輕研究學者以自身小兒痲痹的甘苦進行智障者的研究,樂見其成,遂以一所小學智障班為實驗對象,協助她完成這部份的構想。
兩年後,林女士再度請託張老師協助完成職訓局委託「身心障礙職業事前評估」計畫。承辦單位延宕半年,一籌莫展,幸得張老師之助,順利交出報告。我不知道承辦單位臨時邀請張老師參與所給予的待遇,張老師對我這個敏銳的問題笑一笑,答非所問:「我是個小人物,一向與世無爭,不會在意。」我心中便明白,兀自不平,這個社會總有一些未必公平之事,幸好也有一些心懷慈悲的傻子。

一九九四年職訓局成立「職務再設計」,張老師因為協助前項計畫引起當時邱滿艷科長(現任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復健諮商研究所助理教授)賞識,主動邀請他擔任申請案的審查委員,並成為提供線上諮詢和到場服務的職務再設計專家。張老師不僅執行實務工作,同時肩負向社會大眾宣導職務再設計的概念和服務的責任,目的是希望實際幫助身心障礙者,改善職場上的工作環境以克服本身的障礙,使能達到與正常人相同的生產力;而鼓勵企業家勇於任用身心障礙者,則是更積極的目標。

雖然張老師說,這是一個「無心插柳」的過程;但是在顧問社主業之外,猶能兼任職務再設計,四處奔波,若非與生具有的古道熱腸,若非內心深處擁有悲憫大愛,焉能堅持長達至今十五年歲月?針對各種程度不同的殘障類別及其特殊狀況,他腸枯思竭、匠心獨運,所懷抱的就是「引渡」的情懷。我懇請張老師一定要在任教學校培養薪傳的人才。而當我頻頻感謝他普渡我們這些身心困頓之人,他卻一再重複地說:「我只是一個小人物,我只是一個小人物。」一個不斷自稱是「小人物」的師長,卻是實際改善我們生活環境障礙的「大推手」。

那年,我對於自己往後必須依賴輪椅生活的漫長歲月流露茫然的心情,張老師說:「無障礙設施的觀念在台灣已經非常普遍,你仍然可以來去自如。」無論是在當下或是多年以後,每次想起這四個字都會感動地落淚。這位可敬可佩的大推手,盡其所能為我們打造「來去自如」的生活空間。我心中明白此「身」不可能來去自如,但是我的「心」可以來去自如。(2009年9月1日)

(作者自早罹患小兒麻痺症,重殘不良於行,現任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本文摘錄自《愛如一炬之火》
一書123~127頁,感謝「「九歌出版」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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