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九樓陽台上的女人

文/卓曉然

這一切,得從那一個站在九樓陽台上的女人說起。

那個女人不怕丈夫變心。她對一個月在家不到一星期的丈夫說,如果你外面有人,我們和平分手、好聚好散。人都會變,不能強求永遠;不愛了,我絕對成全,只是拜託你千萬不要強留我幫你燒菜洗衣、為你維持一個家的假象。

那個女人不怕負債貸款。丈夫婚前欠下龐大的卡債,婚後她才發現。沒關係,我們還年輕,她對愧疚的丈夫說,雖然兼差時身體會累一點,接到銀行的電話臉皮得厚一點,只要有能力和體力,不怕還不起,只是時間問題。

那個女人有很多不怕。她相信愛,相信忍耐,相信時間可以沖淡任何眼淚、羞辱和不快。

但是那個下午,站在陽台上,望著襁褓中的嬰兒,她怕,怕極了。

那時候,離診斷確定已經快滿一年。她每天餵兒子吃藥卻不見起色,發作不但沒有減輕還增加,幾乎每兩個月就得住院一回,她心中吶喊著醫院不是我的家!那時候,即使她傷痛依舊,時間上來說,她也應該走出最難以承受的初期,必須開始過日子。更何況,安慰的話也有說盡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現實要面對,她不能繼續沈淪在情緒中,那將造成別人的負擔,同情也是有極限的。

她開始跑醫院,但兒子的病情每況愈下,腦有問題,皮膚也有病變。她持續餵藥,才發現不僅平常餵癲癇藥辛苦,餵安眠藥更痛苦。

每一個檢查,其實兒子乖乖躺下就好,不一定得處於睡眠狀態。但他聽不懂人話,不願配合,檢查人員決定餵他喝安眠藥。

她不肯。兒子一天吃三次藥,一次吃三至四種藥,他的肝腎負荷量這麼重,還要喝安眠藥?她讓兒子喝奶,希望喝飽後會有睡意。他的確睡著了,只是很淺眠,動來動去,還伸手去扯身上的儀器。

檢查人員有點不悅,抱怨他們浪費時間,堅持要孩子熟睡時才做檢查,她只好妥協,接下安眠藥。

眼看隔壁大概七歲的小男孩,喝下藥的時候五官全皺在一起。她心想大勢不妙,果然兒子嘗了第一滴藥就脹紅臉,氣得眉毛都紫了,嚎啕大哭。

她一手穩住藥杯和滴管,趁兒子張嘴的空檔把藥灌下去,兒子扭頭揮手又踢腳,哭得太用力了,連藥都嗆出來。

兒子終於睡著了,二十分鐘的檢查順利完成,但他卻沒有醒。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醫生開始擔心,兒子被移到急診室的兒童病床,身上連接更多儀器好偵測生命跡象。

六個小時以後,兒子終於醒來。「虛驚一場」,護士安慰她。她僵硬的撇了撇嘴角算是笑,心裡擔憂著將來還要面對多少次安眠藥必備的檢查?

她帶兒子嘗試各式療法。腳底按摩、整脊、熬藥還有針灸,尤其針灸。手腳針根本不算什麼,頭皮針、眼針,兒子好像一隻胖胖的小刺蝟。療程需要一個小時,兒子哭到聲音都啞了還能尖叫,她抱著兒子邊唱歌邊晃,繞著診間走,怎麼哄都沒有用。那就讓他哭吧!以為他會因為哭累了而睡著,可惜沒有。

他聲嘶力竭的乾吼,小小的身軀藏著無窮力量,扭動得太厲害,手腳上的針都被他踹掉,只好重新扎針,又是一陣激烈的哀號。

兒子刺耳的哭鬧迴盪在診間,她板起臉,故意忽略旁人深鎖的眉頭。

有次,一位好心的中年婦女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手臂,一字一字大聲且緩慢的說:「小—姐,你—兒—子—在—哭—啊!」

中年婦女大概以為這位母親是聾啞人士,聽不到自己孩子的哭聲,才會面無表情,放任兒子哭到快休克的狀態。

她知道這些都不算什麼,兒子活著已經很好了,應該負起母親的責任,但她總不由自主的想放棄。她知道長期不在家的丈夫是為了賺錢養家,但養育這樣的孩子,該怎麼以「男主外、女主內」來分配?她難以言喻的孤單。

她知道大家都關心母子倆,但每個人都有自己手中的事要忙,她多麼希望自己手中的事不叫「錫安」。她覺得自己可以成就更美好、更榮耀的事,但她被困在「錫安」上,而「錫安」被困在無奈的基因巨輪中,她根本無力對抗,只能跟著被滾進去。

所以,她站上九樓的陽台,抱著兒子,想要體會重力加速度的快感。總結心中所有的問題,其實不是憤怒或悲傷,是恐懼。

她怕孩子這一生就這樣荒廢了,怕還要接踵而至的悲慘,怕她若有一天先走,誰能照顧孩子?怕所有的不測風雲和旦夕禍福,從此都降臨在孩子與她身上。

兒子在她懷中沈沈睡著。風很大,她抱緊兒子,兒子吸了吸鼻子,似乎想打噴嚏,卻因為睡得太熟決定作罷。天上沒有一道光出現安慰她絕望的心房,身旁也沒有蝴蝶飛過提醒她生命的意義。她看著兒子皺起鼻尖的模樣,突然轉念,不想跳了。

然後那天晚上,她寫下離開學生時代後的第一篇文章,成為她部落格的序。

我常想,若我不是媽媽,我會不會讀自己寫的文章?答案是不會,生活已經夠難了,我寧願讀點娛樂性高的作品。

我問自己,若是我有正常的孩子,會不會以母親的心態讀呢?答案也是不會,我會去讀親子教養的書籍,如何去做個傑出或放輕鬆的父母。奔波於工作和家庭,時間不夠分配的情況下,閱讀的投資報酬率必須以實用性來衡量。

然而你們看了。還寫信,寄書、寄卡片給我們,與我分享自己切身的經歷,客氣的提供就醫資料,還註明自己不是詐騙集團。

有的媽媽要女兒站在攝影機前,又唱又跳,錄了二十分鐘的手指謠送給錫安,只因為相信孩子間正面互動的能量。

有的讀者上網幫忙找資料,讀到任何與癲癇或罕病相關的訊息,總會轉寄給我。

謝謝你們,對從未謀面的我們如此用心和付出。即使錫安沒有任何足以被稱讚的才能,連一般孩子應有的功能皆無,我還是謝謝你們無論如何總是說:「錫安好可愛!」

那個站在九樓的女人,抱著孩子回到屋內,關上落地窗,再也不去想縱身一躍的解脫。她面對最深的絕望和恐懼,心理治療似的宣洩,沒有預期,沒有計畫,有時候甚至沒有標點符號,苦了那些讀她的人。

在書寫中,她發現生存的寶貴、困境中仍有恩典和安慰;發現其他努力奮鬥的孩子,越挫越勇的媽媽;還發現世上仍有一小群人,願意體念與己身無關的苦難,雪中送炭。

你們的存在與鼓勵,不僅是讀者與作者的互動,更是可以帶我出死入生的力量。謝謝你們,願你們平安喜樂。

(作者的孩子為多重障礙兒,其部落格「錫安與我/Zion and Me」 曾獲2008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本文摘錄自《30年的準備,只為你》 一書239~244頁,感謝「寶瓶文化」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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