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牙醫的Tina

文/陳昱瑞

 

「兔唇是什麼?」阿玉看著懷裡的孩子,腦袋像是瞬間冰封。

她完全無法理解護士口中那奇怪的名詞,初為人母的喜悅被擋在巨大的惶惑之後,她沒有嚎哭,直到與女兒相連的血液裡那母性的堅強,慢慢泛湧上心頭。

 

不要再生小孩的理由

這件事得從38年前說起。

1983年底,向來天氣很好的台中,微微有了秋意。

那天一大早,26歲的阿玉開始陣痛,但她並不緊張,因為三年前她已經生過小孩,大女兒現在由奶媽穩妥照顧著,她很放心鎮定地收拾好東西。先生也很貼心,趕緊開車送她到市區一家婦產科診所待產。

只花了不到兩小時,阿玉就順利生下第二胎,雖然有些疲憊,但個性開朗的她,精神恢復得很快,當先生進來跟她說,這次也是生女兒時,她高興地說:「這次比生老大時,好生多了。」

先生接著告訴她:「護士在給小孩餵牛奶,明天再抱來給妳看。」說完就走出去,直到晚上很晚才回來到病房。阿玉不免委屈地問:「你去哪裡了?」

先生神情落寞,「就是找了一些朋友……來……來陪我吃飯、喝酒。」他靠近老婆的臉,小聲說:「我們以後不要生小孩了好不好?」

剛經歷生產之痛的阿玉笑著回答:「好啊,說好嘍,不要再生了喔!」

第二天,新生兒被送到她懷裡,阿玉那興高采烈的心情瞬間凍結,她終於明白昨晚老公那句話的意思。

 

我的孩子,我不能放棄

護士說,孩子是「兔唇」,也就是「唇腭裂」的患者。

「兔唇是什麼意思?」阿玉沒有出聲,更沒有嚎哭。就在那瞬間, 她眼中露出身為人母的堅毅:「我告訴自己,這是我的孩子,我要面對現實,要趕快處理,想出最好的辦法來幫助孩子。」

阿玉為孩子取名Tina,回家後,她把Tina藏在家裡,有人拜訪時就說:「囝仔在奶媽那裡。」或是說:「啊!剛好被誰誰抱出去了。」她編出種種理由,就是怕被人看見她生了個不健全的孩子。

一個星期後,他們夫婦開了兩個半小時的車,出現在台北長庚醫院陳昱瑞醫師的診間。

如今回想這段往事,阿玉說:「朋友跟我們介紹長庚陳醫師是名醫,開刀技術很好,我們抱著一線希望,趕快把小孩帶去。但陳醫師說,孩子太小,需要等三個月大之後才能開刀。」阿玉回憶,那三個月真是有如煉獄,Tina的嘴天生畸形,無法吸吮,每到餵奶時間,她和母親,還有Tina的阿祖(曾祖母)得一起上陣,兩個人按住手腳,第三個人負責用小湯匙一口一口餵牛奶。

 

那個線縫得真細啊!他一定是好醫生

阿玉的母親念書不多,卻很能幹,她上有公婆,下有一大群孩子, 還要幫助丈夫經營事業,每天更得煮飯給四、五十個員工吃。「現在回想起來,真不知道媽媽是怎麼做到的?每一件事都做得妥妥當當,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等我生了Tina,還要幫我一起帶這麼難帶的孩子。」

然而,唇腭裂寶寶吸奶瓶時,會因為鼻腔與口腔相通,使得吸吮奶水時很費力,吸奶量卻不足,Tina常常因為吃不飽而大哭。

「每天晚上,她都哭個不停,一定要人抱著才肯睡,我跟媽媽,還有Tina的阿祖,三個人輪班才能度過一夜。」阿玉說,每天吃完晚餐就有很大的壓力,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過下去。

三個月後,Tina終於體重足夠,可以開刀了,阿玉帶著孩子住進林口長庚,卻發現開刀房前滿滿貼著的病患名牌上,寫的開刀醫師的名字都是羅慧夫,好像沒有很多人認識陳昱瑞。她忍不住擔心:「是不是沒有為小孩找到最好的醫師?」「可是等小孩開完刀推出來,我馬上就放心了,那些線縫得真細啊!說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我們真是找對好醫生了,他是藝術家!」

 

仰頭漱口和吹棉花球的練習

陳醫師為了訓練自己能在嬰兒很小的嘴裡開刀,還自己特訓,把針線放在罐頭裡,兩手伸進去練習,直到縫到最完美為止。在陳醫師的巧手下,Tina八歲前就完成唇腭裂前段復原手術,除了需要戴鼻模一段時間,外觀已與一般小孩沒有太大差異。

長大後的Tina回憶:「還記得那條沒有盡頭的長廊,還有那濃濃麻藥的味道。」她說:「小時候每次去醫院,都讓我一想到就大哭。」每次開刀,爸媽都得花兩個半小時帶她從台中到台北,並且至少要住院五天,這對小孩跟大人來說,都是煎熬。

對唇腭裂病人有一整套手術及身心整復計畫的長庚醫院,在Tina四歲時就開始讓她上語言治療課。她記得:「那時要練習仰頭漱口,吹棉花球。」這很早開始的唇與腭的訓練,使得後來她講話口齒清晰,發音標準,沒有早年兔唇者必有的過多鼻音狀況。

 

家長的心理輔導課

「不久,醫院就來通知我們去上心理輔導課。」阿玉說:「我問老師,小孩這麼小要輔導什麼?老師回答,不是小孩,是媽媽妳要來上課喔!」

阿玉在多年後,對於這堂心理輔導課仍滿懷感激,她說,老師教我,「妳想想看,如果妳心裡不能接受這個孩子,以後妳怎麼帶她,小孩會被你影響,所以要用快樂、開朗的心來對待孩子。」阿玉說:「這些話像一個棒子從我頭上敲下來。」從此以後,她的個性有了很大的轉變,能夠接受上天的安排,態度變得比較豁達。後來帶著Tina出去,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這個小孩時,她說:「我會大方解釋她的唇腭裂,告訴大家,這是可以補救的。」

 

避免歧視移民澳洲

Tina念完小學一年級上學期,阿玉的先生跟她商量後,決定移民澳洲:「理由是想給孩子一個比較自然、不會被歧視的環境。」

在陳醫師的叮囑下,阿玉每天儘量引導Tina聊天:「我一直鼓勵她把心事全都說出來,所以她後來變得很愛跟我講話,我在客廳她就在客廳講,我在廚房她就跑來廚房講。」

Tina說,到澳洲後,媽媽提前去學校說明她的情況,老師聽了馬上回答:「這沒有什麼問題啊!妳想太多了,妳的孩子很漂亮!」同學好奇地問Tina為何要戴鼻模?她覺得要告訴他們唇腭裂是什麼,太複雜了,不好講,於是說跌倒了,鼻子受傷,「他們後來也沒有再追問了。」Tina說。

但是到了青春期,Tina多多少少開始在意外表,「那時我的確想過,如果沒有唇腭裂,我會擁有怎樣不同的人生?也會在意我跟別人有點不一樣,或是覺得不如姊姊長得可愛等等。」之後Tina慢慢摸索出如何面對人生的態度,「我還是可以找到讓自己發光的方法,像是努力念書品學兼優,同學就會對我另眼相看。」

小學六年級有一次體育測驗過後,老師把她叫去,問她要不要代表學校出去比賽?小女生聽了,大吃一驚,才知道自己很會跑。從那時開始,同學們都注意到這個功課好、體育也好的亞洲女孩。「當時我不只是好勝,而且已經知道,要贏得別人的尊重,必須開創屬於自己的價值。」

 

漫漫青春路,叛逆考驗母女情

如果說青春是一首主旋律,那叛逆便是襯托歌曲更加好聽的左手伴奏。當Tina的青春叛逆期來臨時,她變得很難溝通又愛生氣,總是自覺很委屈,認為大家都不了解她的想法,阿玉的耐心再次面臨挑戰。

那時阿玉請了一位老師來當姊妹倆的數學家教,誰知Tina認為自己不需要家教,竟趁阿玉回台灣期間辭退老師。她理直氣壯地說:「又幫不上我什麼,幹嘛浪費大家的時間!」不過等到課業越來越重,Tina只好去拜託老師回來。

就算母女感情再好,有再多的溝通,日積月累的情緒還是會不定時爆發。像決定大學應念什麼科系這件事情,母女倆一直意見不合,Tina想念法律、想當建築師,但媽媽統統反對,希望她學醫。有一次她們在車上討論起來,Tina忍不住大聲:「妳最虛榮了!妳要我當醫生,還不是因為妳想講出去有面子!」

阿玉隨即把車子停在路邊,嚴肅地開口:「我只是比較倒楣讓你用我的肚子出生,但爸媽盡力找陳伯伯來治療你,花心思陪伴照顧你。也許上輩子我們有恩怨,但沒關係,這輩子我們好好相處,結好緣,把前世的恩怨都了結,下輩子我們之間的因緣就會圓滿。」

阿玉說:「這些年,妳有那麼多醫護、貴人幫妳,妳要將心比心,若有能力要回饋社會,希望妳學醫,絕對不是為了我個人的面子。」

 

當上牙醫,成了從小最怕的那個人

阿玉說,期待Tina當醫生當然還是為了一份當媽媽的心情,「她有個好工作,就可以從工作中得到自信,彌補外在的不足。」

女兒雖然還是氣噗噗的,但的確把媽媽的話聽了進去。母女講開後,Tina想通了:「天下沒有父母想生出有缺陷的孩子,我因為找不到人生的答案,而與家人鬧脾氣。」女孩慢慢釐清情緒,調整態度。媽媽看到她認真的態度,又多請一位澳洲籍英文老師幫她加強文科,學業漸漸上軌道。

從那時起,她更加用功念書,希望走上專業科系,「從小我最討厭藥水味,對醫生沒有好感,尤其討厭牙醫拿著滋滋作響的機器伸進我的嘴裡,那是童年最恐怖的畫面,沒想到我後來竟然成為牙醫。」Tina說。

雖然陳醫師認為Tina的唇腭裂情況相當嚴重,但經過成功的前期手術,加上她大學時回台灣再做一次面部整容,亭亭玉立的Tina可以說是從嬰兒時期的醜小鴨,轉變成現今的美麗天鵝。

 

以病人之心,執醫師之業

現在的阿玉看著無比清秀的女兒,滿意得不得了,她說:「真的很感恩,比起其他的疾病,這個病可以補救,而且因為這樣,我的整個性格都改變了,也讓我們有機會去國外生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一路走來我們遇到很多貴人。我現在都跟人家講,遇到了就要接受,想辦法解決,不要怨恨,有一個缺陷就會有一個成長。」

阿玉笑看Tina,對她說:「所以妳也要謝謝我,以後妳要養我,我不要求姊姊養我,但妳一定要。因為我對妳付出這麼多心思,一路走來真是辛苦。」

討厭看牙醫的Tina,多年後竟然選擇兒時最害怕的職業。她在大學實習時,開始接觸病人,時時提醒自己要好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因為我有這樣的疾病,所以會體諒大家看病時的心情。雖然現在健保制度有種種問題,大環境也不夠完善,對於我們的牙醫工作有一定的影響,但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踏入這個行業的初衷。」

 

在老天的關門與開窗之間,看見自己的光芒

阿玉說:「我跟Tina說,要時時懷抱感恩的心,這些年下來,我們得到這麼多認識或不認識的醫護幫忙,『妳很幸運得到這麼好的結果,要記得回饋社會。』」

隨著姊姊回台結婚,媽媽也說服Tina回台工作。Tina說,當過病人才懂得要當「好醫師,要從病人的角度出發」,Tina 因此多了一份同理心,更能讓病人放心。

曾經有病人好奇詢問Tina是不是唇腭裂,她開朗回答:「對呀!」當了醫師才知道原來每個人都有看不見的缺陷,對於美麗,她很有想法,「也許出生時外表被上天惡作劇,但也給我很多修補人生的機會。我已經夠幸運了,成長過程備受呵護。」Tina  說:「雖然老天爺關上了一扇門,卻替我打開許多扇窗,但還有許多孩子需要大家陪伴他們度過難關,我和家人希望為他們做更多服務。」

「我想告訴跟我有一樣問題的年輕人,我的情況發生在三、四十年前,現在大家的觀念開放很多,不像過去會有很多歧視,因此就算有唇腭裂,只要經過比以前高明許多的手術修補,又能找到自我的價值,成 為被社會需要的人,生命一樣是有意義的。」Tina接著說:「有時候我們看到一些人好像很完美,但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上天是公平的,如果眼前看起來是逆境,反而應該找出突破的那條路,而不是埋怨。」

 

追隨恩人腳步,我也是仁醫

「陳醫師是我生命中最大的貴人,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他不以賺錢為目的,視病如親,全心用高超醫術幫助病人,親切又溫暖,這樣的心意,深深影響了我。」Tina說:「我也希望成為這樣的醫者。」

阿玉很認同Tina,「的確,如果有唇腭裂,不要自覺一開始就輸人家,因為在得到各方面的幫助後,真的可以變得跟大家一樣。」「經過醫治,你就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我想鼓勵跟我有同樣情況的人,不要只看眼前,要看長遠,以感恩的心面對一切的因緣。」阿玉說:「我們也曾經十分無助,但許多人給我們溫暖,讓我再度擁有安心。」

1993年,Tina的父親聽說陳昱瑞醫師到澳洲黃金海岸,參加世界唇腭裂學會會議,他馬上開車前往機場迎接恩人,當晚更作東請醫療團隊吃飯。兩個男人高興敘舊。經過這些年,好人、好的心意,終於修復了所有的不美好。就算曾經經歷那麼多辛苦,「幸好,每個人都回歸他 們原本應該有的樣子了。」陳醫師笑著說。

從此兩家成為互動頻繁的好朋友。

(作者為顱顏外科名醫,2015年榮獲台灣醫療典範獎。本文摘錄自《還我本色–陳昱瑞顱顏外科40年與12篇顱顏天使的故事 》 一書第20~29頁,感謝「有故事股份有限公司」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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