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我接受了某雜誌的採訪。近幾年關於我的報導幾乎都局限於「癌症患者張英姬」、「與病魔作搏鬥的張英姬」之類的內容,所以,這次我以談論人類的張英姬、文學教師張英姬為條件,接受了此次採訪。
我滿腔熱情地講解文學的重要性以及新時代大學生的思維傾向,然而今天拿到郵寄來的雜誌,卻發現這篇報導的題目竟然叫做「時代希望的象徵——克服酷刑般殘疾生活而重新站起來的張英姬教授」。
「酷刑般的生活」?我對記者的意圖感到極其不快。怎麼能將別人的生活稱為「酷刑」呢?是啊,我是一級殘疾,我正與癌症搏鬥,但迄今為止,我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活猶如酷刑。
雖然人們都認為殘疾人的生活非常悲慘,但事實並非如此。有句話說得好:「沒有牙齒,就用牙齦生活。」逐漸習慣自己的生活方式,便不會感覺到有太多的不適。坦白地說,只有當我留心到常伴我左右的拐杖,或是當別人談論「殘疾人教授」如何如何時,我才會猛然意識到:「對喔,我是殘疾人啊。」
殘疾人之所以成為「殘疾」,除了身體上的不便之外,更重要的是被當成社會進步發展的「障礙」。所以,是社會製造了這些「殘疾人」。不是因為他們不能做什麼,而是因為人們認為他們不能做什麼,順應了這種期待的人便成了殘疾人。實際上,這不過是那些僅用身體能力來評價個人能力的正常人的傲慢罷了。
在首爾明慧學校的走廊上,寫有尹石重先生的詩作:
人的眼睛再明亮又能有多明亮
人的耳朵再敏銳又能有多敏銳
仍舊無法看到山的背面
仍舊無法聽到江的那邊
但若能開啟心靈的眼睛和耳朵
黑暗將會消失,新的世界向我們打開
奔跑吧!心中的自由之路
攀登吧!心中的和平之山
他人忍受傷痛的苦難
他人流出淚水的孤獨
讓我們為他減輕苦難
讓我們為他安慰孤獨。
有句英文諺語叫做「Count your blessings」,它的意思是,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都充滿著數不清的幸福。就連我這種「酷刑」一般的生活也存在幸福。
首先,我是個人。我是人類,而非狗、牛、馬、山牛蒡、蚯蚓等動植物。上週,我與六歲的侄子一起去遊樂場,那裡有一處收費的馬場。六、七匹馬將孩子們馱在背上,排成一個圓圈緩緩踱步。馬的脖子上分別掛著「平野」、「奔奔」、「閃電」、「彩虹」、「風」等象徵無限自由的名牌,但卻只能終日踢噠踢噠地在直徑不足五米的狹小場地內轉圈。啊,看看那些悲傷無神的眼睛吧,我為自己生為人類而感到無比幸福感激。
第二,我的身邊總有許多好人。我在優秀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中被呵護長大,周圍也充滿了熱心、智慧、幽默的人。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遇到他們真是無比的幸運。
第三,我從事著自己熱愛的工作。人的價值觀各不相同,我認為比起總統、官員、財閥等,教師這個行業更有意義,況且還是在韓國屈指可數的大學,為如此聰明可愛的學生們授課。這難道不是天意嗎?
第四,我擁有一點即透的頭腦和能感受他人傷痛的心靈。許多人身體健康卻總是無法理解別人的意思,目中無人,還有人甚至樂於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我生來具有最基本的智力和良心,這恐怕也是天意吧。
於是,我與可愛的人們一起做著我喜愛的工作,在這美好的世界裡一天天地生活,分享祝福。不久前,我重溫了一遍電影「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中的一個場景:與上校陷入愛河的瑪利亞唱響了「有些好事」這支歌。
也許童年時期我很頑皮,
也許我曾有著痛苦的少年時代,
但是你站在這裡,
我一定是過去做了什麼好事。
依據瑪利亞的邏輯,我之所以能夠在生活中獲得這樣多的祝福,必定是前世做了無數「好事」的天使。
對了,我還漏掉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祝福。書是隨便誰都可以出版的嗎?正是因為有這麼多閱讀我文章的讀者朋友,我才可以出版書籍。間或有認出我的讀者欣喜地告知:「讀過老師的書後,我重獲力量。」這可是我做夢都沒有想過的美好祝福了。
因此,不論別人怎樣說,我的人生是「上天的恩賜」而非「酷刑」。
(作者堪稱韓國版的杏林子,自幼罹患小麻痺症,不畏艱難取得博士學位,之後又罹患癌症,於2009年過世,享年57歲。本文摘錄自《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奇蹟》一書第210~215頁,感謝「時報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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