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無限種可能

去年夏天,在整理通知書時,無意間看到了一份昂貴的保險申請單。今年故地重遊,想起這件事,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因為包括今年在美國度過的這一個學假年(譯註:Sabbatical Year,在學術界,一些教授在大學裡任教與研究了六年以後,第七年就稱為安息年。這個傳統來自《聖經》,也叫學假年、休假年),以及過去留學的六年,我在美國雖然申請過許多保險,卻卻從來沒有過嚴重的身體不適,所以也從未享受過保險公司的理賠。

雖然這是件幸運的事,但一想到付了那麼多保險費,總要有點回收吧!為了賺回那一丁點兒的費用,想說就算進行一次身體檢查也好!而且哈佛醫學院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醫療機構,據說很多在全球首屈一指的富商都特意花費鉅資來此就診,況且今後我也不一定有機會來這裡了;再加上不久之前得知,一位熟識的修女因罹患乳癌離開了人世。想想現今未婚女性罹患乳癌的機率非常高,於是我隨即產生做一次癌症篩檢的念頭。

電話預約了三個月,檢查的日期最終定下來。

負責為我檢查的女醫生讓我平躺在床上,從我的乳房開始檢查。當問及我最後一次乳癌篩檢的時間時,我回答說只參加過學校每年例行的簡單體檢,從沒進行過正規的乳癌檢查。醫生好像被嚇住了,臉上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接著,很小心地問我是否感覺到胸部有異樣的突起。我伸手摸了摸醫生所指的地方,似乎確實摸到了一小塊硬硬的東西。

女醫生又問我有沒有進行過所謂的「自我檢查」,我再次堅決地搖了搖頭。對於我提出的是否有罹患癌症的可能性,醫生則以點頭回應。最後,我被要求第二天進行乳房X光檢查,如果真的判定有癌症存在,還可以同時得知究竟是哪個部位有癌細胞。

我懷疑在我看到檢查結果之前,外科主治醫師已經得知我的病情,因為臨走前他還特意交給我一本名為《乳癌患者指南》的書,讓我沒事的時候讀一讀。

在回學校的路上,我的心情煩躁極了。當初單純是為了不想浪費保險費才去醫院,沒想到結果卻是這般出人意料。真是活見鬼了!

我開始猶豫是否要立刻把這件事告訴家人,他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與最親密的人,當然有權利第一時間知道真相。然而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畢竟還沒有做最後的確診,我想等確診結果出來以後再說。

「死亡」突然而至,一下子離我如此之近,好像只有一個晚上的距離,我有些茫然,隱隱嗅到了死神的氣息,絕望的感覺也慢慢從潛意識裡甦醒。

在十字路口等待紅綠燈時,我翻開醫生贈送的那本書。書的扉頁上用粗體字寫著:「這並不是你的錯,所以不要責怪自己。」

打從出娘胎起活到現在,我還從來沒聽過這麼奇怪的話。我的錯?本來就不是我的錯!與其說是我的錯,倒不如說是除我之外,其他所有人的錯更恰當些。我希望自己能活得很久,可是那些人竟聯手推著我,讓我一步步接近死亡。

想著想著,我心裡湧起了對這些不知名加害者的厭惡和仇恨,自尊心也受到了巨大的傷害,彷彿是因為自己沒有資格留在世上才被眾人驅逐、加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此時,我甚至感到對神的憤恨以及徹底的孤獨。

回到學校,離十二點鐘的課還有一段時間,我便走到圖書館外,在長椅上坐下。深秋的校園美麗無比,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各色楓葉正是最美的風景。忙碌的人們來來回回地穿梭著……,我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被剝奪了人生舞台上所主演的角色,被迫從原本屬於自己的劇本中走下舞台。眼看著其他人泰然自若地霸佔自己的角色,我心中不由得升騰起一種強烈的落寞感和嫉妒感。

坐在我旁邊津津有味地享受著三明治的幾個學生似乎正巧是英文系的,他們一直在討論《垮掉的一代》和「傑克‧凱魯亞克」等內容(譯註:垮掉的一代 Beat Generation是美國作家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作品),讓我根本沒法靜下心來想自己的問題。剎那間,我突然有股衝動,想跳起來歇斯底里地對他們大吼:「你們這些傻瓜!你們討論的那些人早就變成死鬼了。他們現在只能一動不動地待在墳墓裡,為什麼不來談論一下活得如此精彩的我!」

我很想用韓語說出這段話。如果一個將死之人還要被迫講外語,這會讓我更加感到無助和心痛。

第二天的乳房X光攝影和超音波檢查,使我更加絕望。其他婦女只是經過簡單檢查後,便能聽到醫生說「一切都很好」,然後輕鬆離去。而我則經歷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拍攝,這無疑是一遍遍地摧殘我對自己身體的信心,考驗我的心理承受的底線。雖然我一再詢問是否發現了什麼異常,但他們總是用「醫生會對你解釋」這種外交辭令來敷衍我。

終於,醫生走了進來。在我看來,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意味深長,她那輕盈的腳步每一步都像重錘一樣擊打在我心裡最薄弱的部位。看到醫生注視著我的拐杖,我便猜她心裡肯定在想「這女人的腿已經殘疾,現在又罹患癌症,真是太可憐了」;看到醫生對我親切地微笑,我又猜她心裡一定在想「反正她也快離開人世了,還是對她笑笑吧」。

然而最後,醫生告訴我的結果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為這只是一個簡單的「二選一」的問題,可是超音波檢查出的囊腫不是一個而是三個,而且仍然不能確診,只能姑且稱之為「疑似癌症」。

噢,我的上帝,難道您老人家就是這麼折磨自己的子民?我還需要忍受多少等待生死宣判的煎熬啊?

不過,我張英姬絕不是那種會輕易被厄運打垮的弱女子,大風大浪我見多了。我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不管怎麼說,日子還是要一天天過下去的,一天二十四小時絕不會因你的痛苦或歡樂而增減一分鐘。所以,直到進行專家會診並通知正式結果之前,我還像平時一樣生活,到學校約見各種朋友。

儘管表面上看起來像沒事人一樣,但我的內心每天卻有好幾次糾纏在生與死這兩極之間。有時我會想:也許沒有問題呢。不會在這麼多人中,獨獨只有我被選中了吧……。活到現在,我擁有的幸運遠遠超過不幸,這一次肯定也不例外,幸運還是會選擇站在我這邊。然而下一秒鐘,我可能就會想到另外一個極端:正因為以前太幸運了,所以這次可能就會不幸了,也許不久之後一切都終結了……

求生的欲望與自暴自棄的頹廢共存於我的心中,時時刻刻都在進行著激烈的交鋒。直到專家會診結束,最後終於確定:三個囊腫並非惡性,而全都是良性腫瘤。

一場虛驚,上帝同我開了一個太過惡意的玩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知道結果的那一刻,我不但大腦短路,而且失語。

「今後,妳需要每年進行一次徹底的檢查。」醫生的這句警告意味著我這十天的孤獨和煎熬結束了,雖然有些狼狽,但是成功地挺過了煉獄般的十天。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走進了學校前面的一家禮品店,想為即將再次登上生活舞台的自己好好慶祝一番。禮品店裡已經提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聖誕節賀卡,其中有一套寫有作家名言的系列卡片。我看中了一張,上面印有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的名言:「今天顯然什麼也不會發生(There’s nothing that cannot happen today.)。」

被稱為「今天」的時間有無限的可能性——可能天空會突然下起鈔票雨,可能離你而去的愛人會說「我錯了」,而重回你的身邊,可能你會在晚間新聞中看到朝鮮半島統一的消息。也可能你正漫不經心地走在路上,卻被高層建築上掉落下來的磚瓦砸到;也可能你親眼看到一百一十層高的建築不可思議地在自己眼前瞬間坍塌;也可能一直將癌症視為別人的事而假裝過著美好生活的張英姬會突然於某天死去,而她患的正是癌症。

*  *  *

《泉畔》2001年12月號的這一期中,以上這篇文章題為〈十天中的孤獨〉,後續是這樣的: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完完全全自己一個人度過了「十天的孤獨」後的安心,與不用負擔高額檢查費用全憑保險費支付的幸運,為這個故事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當然,這一切只是一個假設的謊言。事實上,當時專家會診的結果顯示,我左側的乳房中存在二至三期的癌細胞,並且需要立刻動手術。為什麼在那麼多人之中,偏偏是我受到了死神的眷顧,成為道道地地的癌症患者?當時因為截稿日期將至,我的文章只寫到一半,而不得不停下來靜待檢查結果的到來。現在,需要動筆創作結尾的我將書稿放在面前,心裡反覆猶豫著。到底是以說出真實的檢查結果收尾,告訴大家我得了癌症呢?還是編句謊話,說自己並沒有罹患癌症呢?最終,我選擇了後者。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這樣選擇,我無法給你一個有說服力的答案。因為這不過是我內心某種東西所指引的道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當時覺得自尊心受到巨大傷害的結果吧。我為上帝選擇我成為不幸的對象而憤怒,為自己單憑意志和努力根本無法戰勝強大對手而感到不平,我厭惡那些因為自己身體健康而感覺優越的人。我不願意自己總是被當成同情的對象並因此喪失自尊。所以,我決定把我的病情當做自己和家人的祕密保密下去,為了自尊,我寧願選擇一個人默默地和疾病搏鬥到底。

但現在回想起來,這篇寫於2001年的文章,結尾也並非全是謊言。因為我提到了「今天的可能性」。被稱為「今天」的時間有著無限的可能性——可能一直佯裝美好生活著的張英姬,會突然於某天罹患癌症而死去。經過這場疾病,我變得更加謙遜,我學會了愛,也學會了善良。正是這樣的張英姬才能夠成功地完成今天所有的抗癌治療,為擺脫病魔、重新生活而奮鬥。

因此,我親愛的朋友們,盡可能真誠地生活,儘量不要讓年華虛度,勇敢地面對人生,努力朝著可能發生奇蹟的今天前進吧!

(作者堪稱韓國版的杏林子,自幼罹患小麻痺症,不畏艱難取得博士學位,之後又罹患癌症,於2009年過世,享年57歲。本文摘錄自《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奇蹟》一書第26~35頁,感謝「時報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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