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佑佑
二歲半的小漢(化名),完全沒有語言,也沒有任何互動技巧;眼神與他人互動的頻率很低,肢體協調力不佳,是個發展遲緩的幼兒。
日常生活中,人際互動是小漢最大的困難。父母無奈地表示,每天在小漢面前來來往往、進進出出,小漢都沒有太大反應;遇到困難時不懂得尋求幫忙,也不會主動找家人,大部分時候以「哭」表達情緒,哭到無法解決就「崩潰」,狂打自己或捏自己。小漢在情感方面的缺失,讓父母覺得,他們存在與否對這孩子似乎影響不大;在小漢的世界裡,父母就像隱形人。
小漢不會言語,帶給父母很大的焦慮。帶小漢出門,他不會檢查父母的身影在何處,也不懂得尋找父母,甚至曾經因此而走失。已經二歲半了,看到父母不會叫「爸爸」、「媽媽」,偶爾發出聽來似乎有意義的聲音,卻沒有人能了解這聲音背後代表的意義。語言發展遲緩外,小漢的溝通能力也十分有限,他的溝通方式是:把大人拉到他想要的東西前面,然後開始哭;因為他不會用手指出目標物,大人必須拿很多不同的東西一一測試。他也不會使用姿勢或肢體動作表達需求,多半時候就是以哭、拉,或是把東西塞到父母手中來表達。當時的他,在語言、溝通方面的落差十分明顯。
此外,小漢還有強烈的固著性行為。例如在食物上非常挑剔,有明顯的感官刺激敏銳問題,所以他穿的衣服只有固定幾件,質料、剪裁不對,都會讓他抓狂。遊戲方式也十分固著,所有玩具必須整齊地排成一條線,如果別人不小心碰到他的玩具,他就會大哭、情緒崩潰。綜合以上症狀,小漢被診斷為「典型自閉症」孩童。
早期療癒,建立溝通管道
從那時候起,小漢就不斷接受治療。像小漢這樣口語能力非常落後的自閉症孩子,經常被誤會成智能障礙。其實小漢三歲多時,父母驚訝地發現,他的視覺記憶力非常強,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記得走過的路線;記得什麼東西放在哪裡;也記得A物旁邊一定要跟著B物,因為A、B兩物是成雙成對出現的。精細動作發展是小漢另一痛苦,他很難使用手指拿東西吃,一定要別人餵他,很多事都不能自己做,連最簡單的玩具車,他都不會玩。在不斷的早療過程中,治療師除了提升小漢不足的地方,例如溝通能力,也企圖處理他太多過強或自我刺激的行為。
在長時間的治療介入下,不會說話的小漢,逐漸建立起非口語的溝通管道,他學會使用圖片交換的方式與人溝通(PECS, Picture Exchange Communication System),就是將他要的東西的圖卡拿給他人,以達到溝通表達的目的。但到了五歲時,圖片交換的溝通系統對他而言已經不敷使用,他的需求已超過圖片所能提供,如果溝通不良,又會引發他情緒反彈。為了增進他的溝通技巧,治療師開始教他認字,藉助注音拼音拓展他對文字的認識;接著,學習打字。大約在小二時,他已學會用注音符號拼出他想要表達的事情、他的想法;也能夠自己獨立打字,寫簡單的日記。記得有一次,他氣呼呼地到門診來跟我們說,他的特殊班老師把他的日記(他會用拼音寫日記)拿給其他班的老師看,「那這樣我不就沒有隱私權了嗎?」他用打字表達不滿。透過打字,他能夠清楚而獨立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他的外表常讓人低估他的能力。
從外表看來,他沒有口語能力,動作協調有困難,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和情緒,衝動時會亂叫、亂跳。因為他不會說話,大多用大喊、大叫或哭鬧的方法來表達情緒,很難讓人相信他是一個會打字的孩子。小漢被安置在特殊班,由於他連說出簡單需求都有困難,老師誤會他能力偏低,教材偏向基本知識,對他而言,猶如幼稚園小朋友學的東西,這點造成他很大的困擾,他經常為了無法得到適合的教材而感到憤怒。國小時期他曾因憤怒把自己的臉打腫,看了令人心疼;也曾自己從學校出走過幾次,但都能夠自行回到家。
建中一號開始拒學
私底下,我們為他取了個綽號──建中一號,他當然不可能讀建中,因為在現實世界裡,他無法表現極佳的認知能力。我們知道他很聰明,只是苦於沒有適合他的表達方式。
進入國中後,小漢還是被安置在特殊班,情緒問題依然嚴重,口語表達能力依舊非常低,一樣還是很執著;所有自閉症孩子要面對的問題,他一樣也逃不掉;更無奈的是,國中特殊班裡所教的課程更加簡單,小漢開始出現拒學行為。
每天早上叫他起床上學,簡直是噩夢一場。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就是不合作到底;如果硬把他從床上拖起來,他褲子不穿,衣服也不穿,等著家人幫他做每一個動作,結果是耗盡家人所有力氣,折騰半天只為了讓他出門上學。到了晚上就寢時間他不睡覺,每天大吼大叫,鬧得全家受不了。如果有連續長假,他知道隔天早上不會被叫起來上學,情緒就會好很多,可以準時上床睡覺。
小漢有強烈的焦慮感,什麼事情都會讓他緊張,而只要一緊張,他就會傷害自己。小漢以自傷行為處理複雜的情緒,如焦慮、憤怒和不滿。他會打自己、踢自己、摳自己的臉,曾經把自己的下巴打到腫脹流血。為了防止自傷,小漢要求媽媽拿床單把他的雙手綁在背後,其實媽媽只是將床單綁成一個圈,床單本身並沒有約束作用,是小漢自己用手撐著床單,只要他雙手放鬆,床單就掉下來。
為了讓小漢上學,長久以來,家人實在很辛苦,而他激烈的表達方式,也讓周遭的人不知所措,彼此奮戰了一段時日後,媽媽終於舉雙手投降,不再逼他上學。從國二開始,小漢便待在家裡,當下對他來說,「走出去」真是困難重重。
小漢也是個拒學的案例,只不過他無法用口語直接說出:「我不要上學。」他曾經打字表達:「我不喜歡學校」、「我不喜歡上學」、「我不想被當白癡」,跟一般完全用口語表達的方式不太相同。由於他的情緒困擾相當嚴重,以致阻礙了其他表現。實際上,如果在情緒穩定的情況下,讓他用打字的方式回答問題,他的智商絕對是屬於中上程度;可是,由於沒有穩定的情緒以及行為表現能力,也沒有穩定的口語表達能力,他一直被安置在特殊班,特殊班所能提供給他的資源,遠遠低於他的實際需求,每天上課的內容局限在辨識顏色、分類、仿寫等,學校對這位國中生來說,實在很無趣。他曾在看完電影《美麗境界》後,打出他的感想:
《美麗境界》是一部讓我感動不已的電影。約翰‧奈許(John Nash)是個天才,整天都在思考,想要提出新的理論,把自己逼到精神錯亂,他的內心有讓人無法理解的幻象,一次又一次的出現,是真是假無法分辨,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
每個人一定有掙扎;克服內心的恐懼,讓自己越來越堅強,才能進入美麗境界。
當然,特殊班裡也教導孩子提升自我照顧的能力,事實上小漢非常需要學習自我照顧,他的動作協調能力差,連便後清潔、穿衣等基本自理能力,許多時候還需要媽媽協助。這又是另一個造成誤解的地方,自閉症孩子動作協調的問題,不像腦性麻痺的孩子嚴重及明顯,所以常被誤會成「不願意」做,而不是「不能」做。如此,在學校特殊班裡,小漢面對的狀況是:每天都在訓練他做他能力不及的事,如扣釦子、穿珠珠、掃地、拖地等,以及他早就已經會的文字形狀的辨識。像這種發展不平均、表現不出原有能力的孩子,被放在一個不太適合的情境裡,小漢不願意上學的心情,是可以被理解的。
藉擴大性溝通治療,與障礙和平共處
如果用標準化的智力測驗給自閉兒做測試,約有四分之三的孩子屬於智能障礙,這應該是受限於測驗本身實際上是為一般兒童設計的;自閉症兒童語言能力弱、焦慮度高、合作度低,不易被測試,測驗結果常低估他們實際的能力。臨床上看到很多沒有口語的孩子,在繪畫方面有非常傑出的表現,可以鉅細靡遺地畫出事物的細節;有些孩子可能在記憶方面表現相當優秀,可以記得所有的火車時刻表。如果透過自閉症孩子學會的溝通方式和他互動,會發現許多自閉症孩子在智能上是沒有障礙的。
自閉症孩子有嚴重溝通表達上的困難,對口語能力不足的患者,建立非口語的溝通管道是治療的重要課題。初期可以使用圖片交換的方式與人溝通(PECS),但個案使用PECS 仍處於較被動狀態,圖片與字卡都是由治療師或家長準備,若個案想表達的事情超過治療師預先準備的內容,個案溝通將會受阻。當個案需求已超過圖片所能提供時,亦可以文字替代圖片讓個案選取,擴大其溝通選擇的彈性。以小漢為例,小漢便長期接受擴大性溝通治療(Expanding Communication Therapy for people with Autism, ECTA)。他學會打字後,藉由注音拼音便可表達任何他想說的內容。小漢就曾跟我說,他喜歡某位女孩,看到她時覺得心裡很舒服。
長期被低估能力,學校的個別教育計畫所能提供的教學資源有限,與小漢的實質能力有相當大的出入,使得他長期處在高度焦慮的狀態下,加上肢體控制有困難,情緒、行為問題多多。面對這類「靈魂被困」的典型自閉症孩子,家人除了傾聽、同理孩子外,更重要的是,藉助打字溝通,心理師也可更進一步運用打字進行心理治療,幫助他們學習處理自己焦慮的情緒,接受自己的困難,重新達到平衡,與自己的障礙共存。
若以一般測試方式,小漢的智力不到50,但使用打字方式,測得他的智商高於130。經過一番努力,終於為小漢尋得適當的教育環境,小漢目前就讀桃園農工夜校,適應良好,只是考試讓他有些壓力。漢媽看過我的初稿,特別寫下:
這一個半月以來,小漢成長許多,懂事許多。尤其可以感受到父母辛苦陪讀,事事都願意和我們溝通,上課一點都不覺累,這都讓我和漢爸驚訝不已。現在的他,臉上不再有茫然的表情,而是充滿自信的高中生。
除了藉由心理治療,幫助個案接受自己的生理疾患外,克服個人心理障礙,透過適當方法評估孩子的能力,提供適合的教育內容,徹底執行個別化教育,才是處理這群特殊兒童拒學的方法;這對大人而言,是極大的挑戰。
(作者為宇寧身心診所院長,林口長庚醫院精神部兒童心智科兼任醫師,專長為兒童精神醫學。本文摘錄自《我不是不想上學——拒學孩子的內心世界》一書第88~94、100~102頁,感謝「張老師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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