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汝枋
與電腦再續前緣
2002年初,俊揚進入新莊盲人重建院。第一天晚上,他聽到兩位同學聊到從事按摩的青光眼患者,由於不斷刺激手部的末梢神經,最後終將失明。這項道聽塗說的消息,根本還來不及向醫師求證,就在他心中掀起了波濤。原先他下定決心花兩年時間學習的技藝,竟有可能成為害他萬劫不復的兇手。
他沮喪的想立刻打包回家,幸而教務主任柯明期老師對他諄諄教誨。柯老師是在二十多歲打籃球時,不慎在衝撞中眼睛受傷失明。柯老師勸告他,按摩是重建院教授的主要技能,但除了按摩,還有很多技能可以學習;更重要的是學會生活自理,往後不用依靠別人。
俊揚繼續留下來,但他對按摩已喪失興趣,幸而還有鋼琴調音及盲用電腦可以學習。他很喜歡靜下心來,仔細辨別鋼琴的單音,在單調中卻有著深奧的興味。
電腦課程則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從沒想過失明後還能接觸電腦,而視障者使用的點字顯示器,也讓他感到相當希奇。他將大部分時間與心力投入在電腦學習,從上網、收信等基本生活功能開始,再到網頁程式設計。雖說電腦資訊處理本是他的專業,但盲用電腦的介面仍需不斷練習才熟能生巧。
俊揚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除了在盲人重建院受訓,他更利用寒暑假,到愛盲基金會等社福單位進修電腦課。由於根基深厚,機構還得為他特別設計課程,有時社工甚至開他玩笑︰「這些你早就會了,還來幹嘛?」
但對他而言,確認自己還能夠使用電腦,其實是另一種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雖然當時他還保留相當的視覺能力,在電腦的操作上並沒有太多困難,但隨著視力退化,他深刻體會到,明眼人看過一遍就懂的操作方法,視障者卻可能要練習數十次方能牢記在心。
在重建院上課一年半以後,俊揚開始為重出社會做準備。恰好此時愛盲基金會引進盲用語音軟體「中文盲文計算機系統」,並改名為「大眼睛」。為推廣這套軟體,基金會需要一位電腦老師。
俊揚順利通過考試,他原本還在猶豫是否要中斷重建院課程,但當時面試主管、現任視障服務處謝發財處長提醒他︰「你不該讓準備上課的盲人空等好幾個月。」幾乎沒有猶豫的空間,他接受了立即上班的建議,進入愛盲基金會服務。
從心出發的服務
為讓視障朋友有更多選擇,愛盲基金會引進「大眼睛」中英文視窗軟體,並聘請電腦專才教學推廣。不過自2006年開始,視障朋友可以選擇最適合自己的盲用電腦軟體,愛盲的老師針對個別需求,採取一對一教學。這樣的做法增加視障朋友的自主權,也縮短了學習的時間。
為鼓勵視障朋友與外界接觸,愛盲的電腦教室設在基金會。但有些視障朋友合併其他疾病,行動不方便,經過評估後,也開放到府教學,因此俊揚也須外出授課,有時地點遠在外縣市,往返就得花一整天的時間。
很多中途失明的朋友,過去可能從未接觸過電腦,如今學習起來倍加艱辛。俊揚記得有位因病導致弱視的中學老師,一心想重返學校復職,因此除了簡單的收發信件、上網之外,甚至希望學會投影檔製作等複雜的操作。
俊揚除了耐心教導之外,更苦口婆心勸她,教學首重清晰,不妨建立自己的風格,發揮自己的長處,勝過隨波逐流之後,反而可能弄巧成拙。這位老師接納了他的建議,心理壓力頓時解除,學習效果反而倍增。
有時視障朋友盼望的是與外界接軌、焦慮自己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俊揚不僅要當電腦老師,還得適時給予心理支持,為對方打強心針、建立自信;這正是視障服務最困難,但最有價值之處。
俊揚兼具視障者及視障服務兩種角色,使他能從自身的需求出發,為學生設想,而謝發財處長也給予他許多指導與提攜。
剛開始,俊揚對於教學並不擅長,謝處長不但訓練他的表達能力,要求他分析問題、釐清立場、設定目標、效益評估,完成後再進行發言;同時更糾正他的口齒不清,直指他「說話像含了滷蛋」。俊揚說︰「即使經常得面對幾乎無法招架的犀利批評,但因為這樣一針見血的建議,我才更清楚自己的問題,可以對症下藥。」
他從邏輯思考、說話方式、口語表達各方面逐步調整,不但教學上愈加得心應手,並進一步開始訓練新進教師,這幾年更升任為資訊服務中心督導。
除了電腦教學之外,俊揚也負責有聲書服務。他招募志工,將書籍逐頁掃描後轉成MP3,或者請志工錄音,從零開始,至今已累積三千多本書。
為了提供更好的服務,他請視障者推薦自己想看的書,發現大家有興趣的書種包羅萬象,包括音樂、醫療、美食、心靈成長、旅遊,甚至裝潢用書。視障者並沒有因視力的限制而停止探索生活的樂趣。
十到二十的人生
從失明第一次開刀後,俊揚每個月都得回醫院測量眼壓,只要眼壓超過正常值,他便陷入天人交戰——開刀,面對未知,接受無常;不開刀,眼壓繼續攀高,視神經持續受損,視力再度惡化。
十餘年來,俊揚已開過三次刀,從睫狀體冷凍術、小梁切除術,到導管植入術。每次開完刀都像在等待命運的判決,紗布掀開的那一瞬間,彷若傾家蕩產的賭徒,等待最後一次開牌。只不過,俊揚的賭注是左眼僅剩的微弱視力。
此外,每天點眼藥水控制眼壓已成例行公事;倘若效果不好,藥水便從每天一種逐漸增加至三種;再無效就需服藥控制。不過,口服藥的副作用甚多,不僅會影響心肺功能,還可能傷腎,俊揚便曾因服藥造成腎結石住院。
2010年,第三次手術之後,由於眼壓高居不下,俊揚有長達半年的時間,幾乎兩天就要去醫院測眼壓。眼壓的數值與失明的可能性成正比,那簡單兩秒鐘就完成的測量動作,卻成為俊揚心頭最沉重的負擔。
如果眼壓過高,醫生就會拿一支針穿刺俊揚的眼睛,讓阻塞的管道暢通。無奈的是,暢通沒有多久,再度結疤阻塞,又需要再穿刺。醫生歸咎為體質的問題,但這樣反覆的過程讓他心力交瘁。每當想放棄時,他就會想起醫生說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頓時覺得,如果醫生都沒有放棄,自己又怎能先投降呢?
幸而半年之後,一切趨於穩定,俊揚的眼壓大致都在正常範圍的10至20毫米汞柱之間。他笑著說︰「我的人生就在10到20之間擺盪。」儘管失明的威脅如影隨形,但他希望做最好的準備、最壞的打算;這是聖嚴法師所說「接受它、面對它、處理它、放下它」之後豁達的人生態度。
黑房中的重重障礙
2010年,謝發財處長推薦他隨著謝邦俊董事長赴香港參觀黑暗對話體驗館,之後更遠赴上海接受「黑暗對話工作坊」培訓師訓練。
當時俊揚剛開完第三次刀,眼壓才漸趨穩定,他對於全盲有很深的恐懼。聽說「黑暗對話工作坊」的場地是全黑的環境,他一方面感到好奇,一方面也覺得擔心,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在黑房中行動。
果然不出所料,其他受訓的伙伴都已全盲許久,黑暗中,別人大多來去自如,只有他一個人得沿著牆走,不僅走得慢,不小心還會迷路。他仔細觀察別人,抓住方向感的訣竅,建立心理地圖,愈來愈熟而生巧,如今甚至還能協助其他培訓師找到正確路線。
俊揚說︰「我們很容易對未知的事物感到擔心、害怕,甚至不敢去預設結果。這次經驗之後,我發現,如果擔心對事情有幫助,那麼就擔心無妨;否則就要試著讓自己放心,或者帶著這份不安往目標邁進。」
由於俊揚個性內向、不擅言詞,培訓師的工作不但要求分享心得,而且必須快、狠、準,醖釀的時間很短,發言卻得一針見血。他再度發揮觀察、感受再內化的法則,從別人的表現吸取經驗,逐漸改進。
俊揚說︰「不斷訓練整合自己的想法、描述自己的經歷,以及對他人的觀察,你會愈來愈清楚自己的價值觀。」這樣在無形中發現自己的核心精神,成為他參與「黑暗對話工作坊」最大的收穫。
今年,俊揚通過考試,從助理培訓師成為主培訓師,這對他又是另一種層次的考驗。過去當別人擔任主培訓師時,若不慎失誤,他會有些納悶,總覺得若準備充分,應該萬無一失。當自己上場後才發現,主培訓師除了掌握活動進度,更得面面俱到,隨時補位。
俊揚說︰「主培訓師不僅需要記性好,頭腦更必須做多功能處理。當四、五件事同時發生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CPU(中央處理器)不夠;這時你會了解自己的問題在哪裡,也更明白別人遭遇的困難。」
「黑暗對話工作坊」的培訓師,就是在這樣惺惺相惜、互相同理的氛圍中,彼此激勵、共同成長。這是難得的因緣,更是豐富生命的資糧。
發揮看不見的力量
如果沒有意外,俊揚可能會成為科技新貴,也可能是網頁設計師。意外罹患青光眼,終日活在失明的陰影下,表面上看來是個不幸,事實上卻拓展了他的生命。他從一個內向木訥、說話含糊的宅男,成為妙語如珠、善於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的講師。
對俊揚來說,參與「黑暗對話工作坊」不僅為了個人的成長。時至今日,視障朋友的工作選擇仍然極為有限,俊揚說︰「我努力多方嘗試,了解哪些工作適合我、適合視障朋友,希望能改變社會對視障者的看法。」
當科技日新月異,透過網際網路支援的工作不勝枚舉,盲用電腦的發展也突飛猛進,視障朋友的身體限制必將完全由電腦作業克服。俊揚衷心期盼,視障者的職別將不僅於簡單的勞動工作,而是和所有人一樣,適才適性發展。對於社會上大部分人而言,這是需要捐棄成見,才能深切感受的、看不見的力量。
(馮俊揚五專時就讀資訊管理科,當兵前體檢被確診為慢性青光眼,首度開刀後右眼全盲,左眼視野缺損。目前為盲用電腦講師。本文摘錄自《用心看世界 原來黑暗這明亮》一書第216~226頁,感謝「財團法人愛盲基金會出版中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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