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天使

文/游秀鳳

原本在石門水庫「山之涯、水之媚」處,我們有一個可愛的家。假日,先生總帶著兩個寶貝與我,全家無憂無慮的徜徉、寄情在湖光山色中,飽覽著初春時的山嵐繚繞、仲夏時的落日餘暉、深秋時的層層楓紅、入冬時的朵朵白梅……。所謂人間最逍遙的閒雲野鶴生活不過如此。

十五年前,上帝交付我一個任務,祂賜予我一個微笑天使,這個天使在來到人間的途中出點小差錯。細數十五個寒暑,我用一位母親的愛,修補我最親愛的折翼天使,我用我的生命灌溉我最親愛的寶貝,希望有一天他能展翅高飛……

走過五千多個日子,儘管當初我曾經哭泣、曾經失望、曾經落寞、甚至曾經想死,我無法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我自責、我放棄、我每天以淚洗面,我像個瘋婆般歇斯底里,甚至怨恨上帝。人海茫茫,為什麼會是我?為什麼會是我?這麼沉重的褓袱,叫我如何來承受?

但擦乾眼淚後,我發現悲傷無法解決問題,慢慢我學會「接受」,憑藉著母性的光輝及一份對孩子的愛,我堅強的站起來。

把記憶的匣子拉回十五年前。每當送走黑夜,當東方露出第一道晨曦時,每個人都為這嶄新的一天抱著希望,對我來說,這一天是夢魘的開始。每天,天將破曉時,這一幕肯定上演,我早產的寶貝,原本是沉醉在熟睡的夢鄉裡,突然間,暴風雨要來前,他的眼睛開始睜開,接著雙手握拳,然後兩眼急速左右震顫,最後馬上全身有如被電擊般,一聲聲、一次次的哀嚎、聲聲震碎一個做母親的心,由一次、兩次、三次、到一、二十次……。想到他每被電一次,腦就缺氧一次、我不禁抱緊我的寶貝向上帝說「不!,他不過是出生才幾個月的小孩,您怎麼就這麼忍心折磨他小小生命?拜託!拜託!讓我這個大人來承擔好嗎?」

上帝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日子一天過一天,發作的頻率越來越密、次數越來越多,從此每天晨曦之際,我是孩子的母親,面對孩子宛若面臨洪水猛獸般的吞食他時,我居然保護不了我稚嫩的愛兒,愛兒一聲聲痛苦無助的掙扎,我居然無能為力?我潰堤的情緒如江河般,排山倒海而來。我向上帝說:「夠了!日子再這樣下去,我肯定要瘋掉的!」我祈求所有的觀世音菩薩、南無阿彌陀佛、主耶穌基督:「求您可憐可憐我的小孩,求求您救救他吧!我知道人不行的事情,神一定能,求求您!拜託您好不好!」

多少個宛若死去的清晨,我揹起、包裹愛兒上肩,發動機車,飛奔至有兩百年歷史的蓮座山,爬過了上百的階梯,踩著無力的步伐、步入青雲頂上,「阿彌陀佛」的梵音,一聲聲、一句句淒厲的繚繞在我的心坎。走到觀世音菩薩前,我不知不覺的跪下來,告訴觀世音菩薩這些日子我的痛我的苦:「您不是聞聲救苦嗎?您不是廣大靈感嗎?求求您救救我的愛兒吧?他小小年紀承受不住這麼多苦難的,再下去,他肯定受不了的!」

這世界似乎靜止、死去,任憑我廝叫吶喊,居然沒有人理我。我無助的抱緊愛兒,告訴他:「沒有人救你沒關係!寶貝,媽媽惜惜!媽媽救你!」我終於擦乾眼淚,告訴自己:「哭解決不了問題,縱然我住在偏遠的山下,翻山越嶺我也要到城市去找最好的醫療資源醫治你!」

從此,每天晨曦破曉之際,我狠心的把溫暖被窩裡的愛兒裹上肩,然後再發動摩托車去趕清晨第一班車,有時窗外飄著細雨,眼看著第一班車即將跑走,我三步併兩步,連雨衣都來不及穿,母子匆匆消失在五裡煙霧中,一路闖紅燈來到台汽站,此時此刻又是客滿的一天,得站二小時的車程到都市去。在搖搖晃晃的車陣中,寶貝不時掙扎抵抗,我拍拍他的背告訴他:「媽媽替你找最好的資源,只是不忍心你跟著我奔波受罪,乖乖!一下就到了。」

日復一日,一樣的炊煙裊裊、一樣的披星戴月、趕了萬里的路程,家中尚有二個嗷嗷待哺的老大、老二站在門口,等待媽咪何時歸來。「為何有了弟弟後,我總得餓肚子?」媽媽說:「為了要弟弟更好,你們要忍耐,媽媽也捨不得你們呀」!一年後,弟弟慢慢開始練習說話了,只要弟弟有一丁點進步,媽媽再辛苦都值得。

第二年,為了讓弟弟有機會跟正常的孩子互動,我們騎機車來到39公里的新竹師院參加學前融合式教育,讓弟弟接受團體生活。

這天跟往常一樣,是個雲淡風清、蟬兒高唱入雲裡、陣陣蟬叫聲催人入眠的午後。聽說颱風就要來,想必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吧!把弟弟用揹帶繫在背上,外加一層包巾,騎上機車,前面載著姊姊,一路上風塵僕僕駛向往新竹師院39公里的路程。

這是一所全國首創的融合式學前特教班,是所有正常孩子及特殊兒童家長們擠破頭想進去的學校,一百多個家庭中只有6個家會雀屏中選,6個名額裡,腦痲兒只佔2位,而我們經過多次篩選,還是幸運的正取生。如此難得機會,我不敢輕易就請假。

這天中午牽妥機車,趕快發動油門,定時速60公里,迅速騎往新埔的山路上走。此時正是日正當中、豔陽高照的下午,又悶又熱、將這小子繫在肩上,他身體不時顯現出不耐煩的扭動和掙扎,想必被五花大綁的滋味鐵定不好受,雙腿又要張開夾住我的水桶腰,是十分不舒服的事。車行一半找一處比較有樹陰遮涼的地方停下來,讓他喘口氣吧!有時他掙扎的次數少了,又擔心他是否被包巾悶到而缺氧,也得停下來搖搖他。為了趕下午的課,仍不敢多作停留,只有加足馬力繼續上路,眼看新竹快到了,此時此刻,我的兩肩已經僵硬得快承受不住小子的重量,前面脖子上交叉的揹帶也快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曾經想過:我真的需要這麼辛苦嗎?是否折返走回頭路吧?但想到「為了要他將來更好」,我繼續往前急速行駛,忘卻了肩上這件事。每天中午,母子人包鐵加足馬力奔騰在時速60公理的路程中,無暇顧及安全,一心只想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到達學校,真的感覺自己與時間爭相競走。我也告訴自己:「只許往前看,不准往後觀望。」

到達學校,緊接著是一連串有趣的課程,尤其律動這堂課,ㄉ一、ㄍㄨ!ㄉㄚˇ、ㄍㄨ的音樂聲一響起時,這小子看到活潑、大方的大羅老師,連動帶跳拉著小朋友沉醉在快樂的旋律中⟨當時小子尚不會走⟩,在這當兒,他興奮的想站起來一起加入陣容中!(後來我想,他想要站起來走的動力是源自於此,因為他發現會走路是這麼有趣的事,可隨美麗的音樂起舞,從此有此活動他一直想站起來與大家融合一片),再來是一連串促進社會互動的課,及操作精細的活動。總之,每天都有經專業人員精心設計的寶貴課程,所以我一個假也捨不得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趕緊替他們穿上雨衣後,隨即上路準備回家。一路上騎到新埔街上,四方的狂風暴雨阻擋我欲前進的路,我已經快要騎不動了,風雨迅速將大馬路變成白茫茫的汪洋,使我們寸步難行。四周開始劈哩啪啦,一些散落物朝四面八方打下來,我心想:「車上載了兩個小孩,這回慘了!只要被散落物擊中準沒命。」我不斷向上蒼禱告:「請救救我的孩子吧!祈求保佑我們平安!」在風雨中我咬緊牙關,掌穩兩邊的把手,一小步、一小步,騎在分不出是路還是水溝的白茫茫大海中,我小心翼翼的走穩每一步路,因為兩個孩子的命運全操在我手上。

一會兒慢慢走向山路時,滂沱大雨橫掃遮住我的視線,根本分不清何處是路,何處是懸崖,強大的雨勢甚至使我一度走往叉路去,狂風暴雨讓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三人陷身虛無漂渺間,不知何去何從?此時此刻無人的荒山野外裡,還真有如鬼魅般嚇人,我還是強忍害怕,倒車往回尋找正路在哪,終於亦步亦趨找到了方向!繼續征服風雨交加,漫漫的淒黑山路,經過無數的蜿蜒小路,似乎離家不遠了,「瞧!我家的燈在風雨中向我揮手。」終於到了!我用顫抖的雙手,脫掉沉重的雨衣,三人從頭到腳,全身又濕、又冷、又餓、打前鋒的姊姊,被雨淋得有如一隻呆頭鵝般站在那裡,一副餘悸猶存的驚嚇模樣。我濕黏背上的可憐弟弟,你可快嚇壞了吧!感謝上蒼,讓我們母子女,度過一次有驚無險、生死與共、且差點回不了家的颱風之夜。

任憑秋去冬來,無數個數不清的晴天雨天,無情的北風總是把我們母子摧殘的不成人樣,喝了風霜,又是感冒、又是咳不好,爸爸不忍稚嫩幼兒跟著我風吹雨打,老師看我們三天兩頭咳不好,建議買車才是長久之計,終於才貸款買下我們第一部車。接著沒有因買車而減輕奔波的苦,路反而走的更艱辛、更遠,想到他再一年就要上小一了,若尚不會行走,將來會有更多的險阻橫在前面,不趁此時多作努力,勢必路會越走越崎嶇。

於是,早上開到60幾公里的台北市振興醫院做水療、復健,再轉至長庚作針灸,中午再趕去新竹上團體課,一天開200公里的路程,我的午餐是怎麼解決的,你知道嗎?我通常是沒什麼吃,而寶貝呢!通常是利用車子經過十字路口,正在等綠燈的當兒,才趕快餵吃一口。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中,彷彿如擲球般,尋找最恰當的那一刻,要快又要準!有時還會擲錯位置,餵到鼻子裡,搞得啼笑皆非。還有一次,曾經在高速公路中正在開車的當兒,突然身體有感不適,隨即想嘔吐,我馬上握緊方向盤,找個塑膠袋,邊吐邊開車,吐完,擦擦嘴角,告訴自己:「你,是沒有生病的權利啊!」……

滿6歲時,小子終於挺起腰桿,站起來走他人生的第一步路!「走路」對所有的人來說,是這麼理所當然,但對我們來說,是多麼遙不可及。天啊!這一刻我等了六年,是多少辛苦日子的累積!多少的煎熬才等到今天,你知道嗎?無數個夜晚,我夢見愛兒活蹦亂跳、活潑可愛正在走路的天真模樣!只是夢醒時,我會問上蒼:「你給我這麼沉重的任務,是想磨練我嗎?」我最親愛的寶貝啊,媽咪也不忍心呀!別人是一週歲就會走路,而你要經過多少的復健、拉筋、做運動,以及一連串長期的淚水夾雜汗水,才換來今日的成果。如果有可能,媽咪願意一個人來承受這個苦,我又何其忍心,讓一位未滿6歲的稚嫩幼兒來承受。

當所有健全兒童,在遊樂場踩著快樂步伐,傳來天使般爽朗的笑聲、享受他生命中最無憂無慮的黃金時光時,寶貝你卻得在復健室的痛苦拉筋、哀嚎聲中度過,你可知媽媽一百個、一千個不願意。但是,為了要明天的你更好,我還是要狠下心,引導你走出生命中每一步成長的腳印。

路,不管多遠、多長、多辛苦,媽媽無怨無悔,只因你是我的心肝寶貝!

(作者為身障兒家長,現為桃園縣「美好啟能文教基金會」工作人員。本文由該會提供,感謝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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