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魚,飛過太平洋

文/林美瑗

我的家鄉在台東,是一個靠近太平洋的小漁村。小時候,每次去海邊都要跑過一處長長的林投樹林,才會看到大海,但經過四十年的海浪沖刷,現在海邊距離老家已經不到五十公尺了。記得從前天氣好的傍晚,我會和鄰居長輩及小孩一起坐在沙灘上眺望,海平面那端就是綠島,至於蘭嶼,從我家後邊的海灘看不到它,必須往南步行到太麻里附近才能看到。這些畫面一直深刻地留在我的腦海中。

蘭花與飛魚的故鄉

蘭嶼舊名紅頭嶼,我們小時候都這樣稱呼它,直到1947年,因島上盛產蘭花而更名為蘭嶼。一提到這個僅有四十五平方公里的島嶼,大家就聯想到丁字褲、雅美船、飛魚和達悟族人,其實現在年輕的達悟族人已不會穿著丁字褲到處晃了。蘭嶼島上的達悟族人原先與漢人保持距離,經傳教士們在島上努力服務及真誠付出,才逐漸取得他們的信賴。目前島上居民中有八、九成信奉基督教或天主教,達悟族人的傳統信仰已被取代,唯獨飛魚祭和雅美船下水祭這些傳統文化仍在島上盛行。

蘭嶼人是熟悉海洋韻律的民族,他們與海洋為生,因此舊時男人的社會地位是憑藉捕魚技術的好壞來論高低。達悟族語叫做「alibangang」的飛魚,是這個島的主要魚貨,每年三月至七、八月是飛魚季節,大批的洄遊汛魚在這段期間湧進蘭嶼海域,帶來了飛魚潮與觀光人潮。

1998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踏上蘭嶼。那次我隨(「中華民國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協會」)創會理事長郭醫師一起前往,我們借用蘭恩幼稚園的教室進行兒童發展篩檢和義診,當時來的家長與小孩大約有三十多位。

如今屈指一算,距離上次到蘭嶼已有十多年了,雖然台東縣早療通報和個管的業務由我們協會承接,蘭嶼也是我們的服務範圍,幾乎每一至兩個月,社工同仁就會陪治療師飛到島上看孩子,但我一直沒再去過蘭嶼,主要原因是我害怕搭小飛機。第一次搭乘前往蘭嶼的小飛機時,我從座位上便能看到司機的一舉一動,往下看還能看到湛藍的海,而航程中不穩定的氣流讓我嚇得臉色發白,雙手緊抓著椅子把手,但郭醫師卻頑皮地對我說:「這樣在天空中,距離天堂比較近。」從那之後,我再也不敢親臨蘭嶼。

住在蘭嶼的居民僅約三千多人,除了少數公務員與商人,其他幾乎都是達悟族人,他們有自己的醫療文化和生死觀,因此衛生所主任或護士最好也是當地原住民,若是漢人,則要花較長的時間才能被接受和信賴。島上沒有醫院,長期由台東馬偕醫院或台東基督教醫院的醫師去巡迴醫療,早期聖母醫院的樂醫師也是蘭嶼的常客,幾次和樂醫師聊到搭小飛機到蘭嶼的驚魂故事,更加深我對蘭嶼人就醫時的辛酸和外送時的無奈,徒增不捨與感慨。

「早期療育協會」成立之初,郭醫師就對我說要以服務偏遠地區孩子及家庭為主,所以我深知花東和南投山區居民就醫、就學的處境。本章故事的主角美雅女士正是蘭嶼的達悟族族人,因為她,我對蘭嶼多了一份認識和嚮往,也或許明年,我就敢瀟灑地搭上飛往蘭嶼的小飛機了。

意外的玩笑

美雅是蘭嶼鄉椰銀部落的人,丈夫民雄是她同村的學長。民雄沒有留在島上捕飛魚,他到台灣讀士校,當職業軍人,而美雅在國中畢業後,以公費生身分前往台中讀護校,而像他們這些漂洋過海、到台灣就學或就業的年輕人,只有在農曆過年期間才會回到蘭嶼。民雄與美雅同屬漢化較深的達悟族人,由於年輕時就到台灣,故鄉蘭嶼便成了夢裡思念的花園。

為了轉考警校,民雄只當八年職業軍人就申請退役,沒想到報考時卻因超齡而被退件,上天彷彿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也因此,民雄只好到工地當版模工人。至於美雅,護校畢業那年也因沒考取到證照而放棄當護士,轉而到北部都會區當店員;後來兩人結婚並生下大女兒,夫妻倆克勤克儉,生活倒也還過得去。

然而,第二個孩子佩佩的出生,卻讓他們的生活頓時陷入一片灰暗,因為佩佩患有「小胖威利症」(註)。這是一種先天疾病,剛出生的孩子會有吸奶困難、肌肉張力低和臉部異常等狀況,再加上心臟的問題,美雅覺得自己遭遇莫大的挫折。

遇到挫折時,許多人選擇回老家,但美雅和民雄不考慮回蘭嶼,因為留在台灣能有比較好的醫療環境與教育機會。他們離開台灣北部,轉到台東市定居,到醫院擔任警衛的民雄月薪才兩萬出頭,既要租屋還要養兩個孩子,加上美雅又無法外出工作,使得他們的經濟狀況十分拮据。美雅以感激的口吻告訴我:「幸好我三哥很幫我們,他從越南寄錢來接濟我,讓我們度過許多難關。」

我很好奇,為什麼美雅的三哥會從越南寄錢來,於是問道:「蘭嶼的男人也去越南捕魚嗎?」

「不是,我三哥很早就離開蘭嶼了,他原本在一家毛巾工廠工作,後來跟老闆到越南投資設廠。幾年後他離開那家工廠,自己也出來開毛巾工廠,生意做得不錯,還娶了一位越南嫂嫂,每年他們都會回蘭嶼探望我父母。」

這讓我想起人在情境中能發揮的無限潛能,誰說蘭嶼的男人只能捕飛魚?當他們選擇踏上台灣,在競爭的環境下,蘭嶼勇士穿起牛仔褲,捲起衣袖,什麼工作都可以做。就像民雄和其他來自蘭嶼的男士,我所認識的他們不但有體力、有智慧,更是踏實的好工人。

達悟傳統文化V.S.身心障礙兒

達悟族的文化又是如何看待身心障礙者的呢?在他們的傳統文化裡,捕魚和上山耕作都需要健全的四肢與體能,如果孩子先天有殘缺,他們會如何面對?我很想知道美雅當初怎麼調適心態,接受孩子有缺陷的事實。

「我們夫妻雖然悲傷,但是沒有指責任何人。我娘家的人全都對我們很好,也非常接納佩佩,我先生那邊的家人也沒有說什麼。大概是我們蘭嶼人對小孩都很好,所以我才會再生一個,現在我們夫妻有三個女兒,我先生有五個哥哥和三個姊姊,我自己也有三個哥哥和三個姊姊。」

「現在年輕的蘭嶼人一樣生這麼多孩子嗎?」我好奇地問。

「沒有啦,年輕人也會擔心沒錢可以教育孩子,所以都只生一、兩個而已。」

我替美雅感到高興,因為她有良好的家庭支持系統,既沒有婆媳問題,也沒有台灣人「孩子是生來討債」的觀念。她只說:「照顧佩佩時,要一直盯著不能讓她隨便拿東西吃,又要每天限制她的飲食,這讓我覺得有點累。以前我都不太出門,現在好多了,自從參加早療家庭的『蒲公英媽媽』後,我找到自己的專長,也有其他家長可以當夥伴,心情才變得比較開朗。」

「可是在蘭嶼當地的部落裡,會怎麼看待身心障礙的孩子呢?」我還是很關心這個議題。

「我們蘭嶼人當然也會有跟漢人類似的『討債』或『魔鬼附身』想法,所以從前這樣的孩子很可憐,不過現在有傳教士、衛生所護士、學校老師和妳們早療社工宣傳正確觀念,有問題的孩子就比較少被欺負了。」

「聽妳這麼說,蘭嶼的父母對發展遲緩孩子的接受度應該很高,可是為什麼我們社工同仁卻說要很有耐性、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和家長建立合作關係呢?」

「那是因為我們蘭嶼人怕生,又不敢與漢人主動往來,自己的小孩有問題就算了,還要麻煩台灣人服務,這讓人覺得很不好意思。我是因為待在台灣比較久,又被妳們社工感動,所以妳才覺得我很大方,其實我本來也很害羞的呢!」美雅解釋道。

「你們蘭嶼人真是客氣,漢人其實沒有那麼高不可攀啦!」我補充道。

第一次看到美雅,是她們一群接受早療服務的媽媽,在台東社工同仁規劃的「療心聊心」家長支持團體成果發表會上展示自己的手創作品,當時美雅的作品是以蘭嶼傳統幾何圖案設計的串珠吊飾與口金包。看到這群婆婆媽媽的手創品時,我心中大感讚嘆!在老師的引導下,她們一個個展現出靈巧的手藝與天分,許多家長因此重拾自信和笑容,美雅更是天生的女紅好手,她也一路從學員漸漸成為可以協助其他人的指導者。

用智慧跟孩子鬥法

除了女紅手創品,美雅在教導孩子方面也很有原則,更是成功的模範。根據臨床報告和國內外的案例資料顯示,對患有小胖威利症的孩子要時時留意他們的飲食習慣和需求,許多小胖威利症的孩子過了六歲之後,就經常處於飢餓狀態,隨時喊著要吃東西,導致這類孩子多半是小胖哥或小胖妹。美雅很有原則,她總是溫和地堅持,並巧妙應付佩佩的需求,因此國小五年級的佩佩體重還在標準範圍內。

美雅笑著敘述她們母女鬥法的趣聞:「每次帶佩佩去早餐店,我都會叫老闆娘把漢堡裡的肉減半,同樣兩個漢堡,直接拿少肉的給佩佩。但是她很聰明,會把兩個漢堡放在手上,看哪個比較重?然後當然選比較重的那個吃。分配食物的時候,她也會先目測哪個盤子裝的比較多,再拿多的那個。雖然她會一直喊餓、還要吃,但我就是不讓她多吃,拿別的東西逗她玩,轉移她想吃東西的慾望。」

正因美雅如此能幹和開朗,她成為我們台東「蒲公英媽媽」團體主要的台柱之一。2007年,佩佩上小學讀普通班,美雅陪讀了兩年後,發現佩佩在認知方面仍然比不上同儕,同時也體認到與其讓佩佩在普通班吊車尾,不如讓她進入特教班接受個別化教育。如今,佩佩可是特教班的高材生呢!

不需要陪讀之後,美雅來到早療辦事處,和幾位媽媽跟著社工同仁下鄉,走進社區和部落,扮演起早療志工,並用她們製作的手創品與芳療按摩技巧,和許多剛認識的家長分享、互動。後來美雅成為「攜手領航員」,去年我們也以多元就業方案的經費,聘請她成為台東早療辦事處的一員,擔任「療心聊心」家長支持團體的班長一職。

每次看到美雅,她總是一臉喜悅的笑容、說著溫和的話語。從美雅身上,我看到海洋性格的樂觀,以及達悟族人的單純與堅毅。她說:「蘭嶼永遠是我的故鄉,我們會定期回去探望父母,就像洄游的飛魚,只要季節到了,自然就會回來。這是很自然的事,我們達悟族的人喜歡幫助人,喜歡海洋,更喜歡家庭。」

註:「小胖威利症」的正式學名為「普瑞德威利症候群」(Prader-Willi Syndrome,PWS),肇因於第十五號染色體異常。小胖威利症的發生率約1/15,000,70%左右的患者會因為來自父親的第十五號染色體缺陷,導致症狀隨著年紀漸增而有所不同。新生兒及嬰兒時期,孩子的膚色較為蒼白、肌肉張力差、四肢活動力弱,且因吸吮有些困難、食慾不大導致體重不易增加,體型較為瘦小;外型上則有杏仁眼、嘴唇薄而下垂及前額窄等特徵。但自一歲起,病童就會開始逐漸出現飲食毫無節制的現象,主要原因是具有飽食中樞的腦部下視丘功能失調,因此無法控制食慾,造成體重大增。此症目前尚無法根治,只能仰賴長期注射生長激素改善生長激素缺乏的狀況,並協助改善身高、脂肪分布與因肥胖引發的睡眠呼吸中止。

(作者為極重度發展遲緩兒的母親,現任「中華民國發展遲緩兒童早期療育協會」 秘書長。本文摘錄自《牽著天使的手——17個慢飛天使的故事》 一書第186~195頁,感謝「心靈工坊」/ 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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