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臭,他是我老公

作者與坐輪椅的老公在一大片花圃前拍照

文/劉雲英

年前大掃除,清出許多小紙片,那是我隨手為他病程做的一些記錄。這一年來,內心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再像過往將之躍然紙上。媽媽在去年杜鵑花開最燦爛的季節辭世,半年後爸爸也跟著撒手人寰,失去至親的痛,像排山倒海、前仆後繼向我襲來,而我最大精神支柱──身邊的伴侶,在這一年內竟退化得如此迅速……,我眼睜睜的看著他日益消瘦、虛弱,除了暗自神傷,簡直束手無策。

這些紙片,字跡零亂,可以想見當時心情起伏:

2月,他在浴室尖聲大叫,兩手突然間無法使力,握不住牙刷,擠不出牙膏,兒子見狀,奪門而出買支電動牙刷默默為他換上,我則在一旁嚇得發抖。

3月,他說雙手真的廢了,沒辦法擰毛巾,從今以後請老婆代勞梳洗。

幫他洗頭時,嫌我力道不夠,沒搔到癢處;洗澡時前後順序也不對,老是忽略耳後,換穿衣服甚至弄痛了手臂僵硬的他,一點也不專業。每日梳洗,費時費力,幾乎演出全武行。

4月,外出返家,見他瞪著桌上汽水和餅乾怒氣衝天,對我破口大罵:妳明知我打不開包裝紙,也沒力氣開瓶,存心要餓死我?我百口莫辯。

6月,郵差按鈴送掛號信,他打不開抽屜拿印章,急得差點跳樓,我一進門,他把所有怒氣都倒向我,幸好他肌無力,否則我必死無疑。

7月,他將摩托車忍痛送人,依依不捨。手廢了,接下來是腳嗎?老天何其殘忍,非得要這樣慢慢凌遲他?

8月,他訓練兒子成為一家之主,修理浴室水龍頭、安裝客廳吊燈,將一身絕活傾囊相授,他說自己如風中殘燭,隨時可能蒙主寵召,囑咐兒子要代他好好照顧我……,偷聽到他們對話,我熱淚盈眶。

8月,他晨起倒完豆漿,忽然雙腳癱軟,跌坐在地,驚慌不已。我一生的依靠倒下了,膽小的我還能茍活嗎?

9月,他大了兩天血便,緊急送醫,安排照胃鏡、超音波,檢查出有潰瘍,他異想天開說寧願讓潰瘍惡化,也不要漸凍而死。人可以選擇用什麼方式告別嗎?想死又談何容易?沮喪了幾天,潰瘍治好,他又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9月,兒子幫他刮鬍子,他一臉陶醉。他們各自散發出無盡的溫柔,我心想:這對父子還能再續多久的情緣?

10月,他瘦到只剩40幾公斤,瘦骨嶙峋,不成人形,躺著、坐著,頻頻喊痛。我擦拭他身體時,他哭了,我也是。我和兒子都努力加餐食,儘量讓自己強壯起來,這樣才有足夠的力氣抱他。

11月,搭郵輪列車到花蓮玩,火車上我餵他吃便當,他嗆到,吐了滿地,我趕緊蹲下擦拭,無視背後旅客像箭一般尖銳的目光。他第一次在光復糖廠上殘障廁所,臭氣沖天,我一陣作嘔,強忍住,未料他放聲大哭,說他無法擦屁屁,也無法自行穿脫褲子了,怎麼辦?我鼻頭一酸,跟著泣不成聲。相機可以讓花蓮的美景在瞬間停格,為什麼尖端醫學沒有辦法讓這種病情在原地打轉?

12月,他在家摔跤,爬不起來,我使出吃奶的力,恨不得有三頭六臂。

民國百年1月,他半夜尿床,搖醒我換床單,滿臉歉意。

這幾天,他吃壞肚子,屎尿齊發,一日數回,看我習慣性皺眉,他心虛的說:很臭哦!歹勢啦!我清理完穢物,幫他換上乾爽,再度服侍他上床,然後我們背對背在黑暗中繼續下半夜的安眠,我難過得流出淚來,卻不敢哭出聲,我相信他一定比我更難過千百倍,堂堂一個大男人,怎會落到如此一點尊嚴都沒有的地步?

很想安慰他:不臭不臭,別太在意。又覺得有點矯情,只好保持沉默。
這些字字句句,都是蘸著淚水寫下,估計這一年,大概流了不止 一公升 的眼淚吧。

後記:年前,我罹患腸胃炎,雨中獨自就醫,打完點滴已是深夜,醫生說我可以回家休息,怕黑暗的我奔跑在僻靜的巷弄間,無情雨聲瑟瑟,倉皇四顧,找不到從前為我撐傘的那雙厚實手掌,淚如雨下,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無依,我是不是快要在茫茫人海中,失去唯一的靈魂伴侶呢?不是大家都說「行到水窮處,忽見桃花源」,為什麼我等到紅顏已老,青絲成霜,還不見一絲曙光呢?(本文原載於漸凍人協會部落格,本期專提由漸凍人協會(中華民國運動神經元疾病病友協會)提供,感謝協會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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