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芸英
該來的,總會來。
道別前夕(三月二日晚上),Ohara的好友畢卡索特地跟主人過來看Ohara,以把握最後的相處時光。畢卡索是隻黃金獵犬,一家人都對Ohara 很好,Ohara每年生日派對的蛋糕、飲料、甜點……幾乎都是畢卡索主人準備的。
當晚兩個主人在客廳談了不少輕鬆有趣的往事,完全嗅不出離愁。席間聊到兩個月前Ohara十二歲生日當天,大夥剛拍完照,沒想到下一秒鐘蛋糕就不見了,原來被Ohara吃掉了,兩人笑得前仰後合;兩隻狗也愉快的玩耍,四隻腳在空中揮舞,兩條尾巴在地板敲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整個屋子都沸騰了。
突然的,Ohara瞬間「登」的一聲蹲下去,發出一陣唏哩嘩啦的聲音……畢卡索主人上前一看,大叫:「不好了,Ohara拉肚子了!」拉出的都是流質東西,國瑞嚇壞了,臉色大變,畢卡索主人鎮定的說:「不要慌,我來就好。」他連忙清理地上的穢物,不解的問:「怎麼會這樣?Ohara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國瑞面有難色,「Ohara就要退休了,我想多寵牠一點,就多給牠吃一些零食,沒想到會這樣。」不過他研判,導致Ohara拉肚子的主要原因應該是上廁所時吃到髒東西之故,多吃零食倒是其次。
Ohara拉完肚子,一臉病容,看起來無精打采;畢卡索主人見狀不捨的說:「讓牠休息吧!」並提前離開。
整個晚上國瑞憂心忡忡,不敢入睡。Ohara整晚淺眠,肚子偶爾發出帶有節奏的咕嚕低鳴。
凌晨三點一刻,Ohara翻一下身,國瑞看牠醒來,便帶牠外出上廁所。一到草坪,Ohara仍拉肚子,但狀況已有好轉。
回家後國瑞不停的安撫牠,「別怕,很快就會沒事了!」Ohara似乎很放心,安靜的趴下。
時間一分一秒慢吞吞的拖到早晨。
好不容易天亮了,國瑞出門前多帶一些飼料放到包包裡,打算中午給 Ohara吃泡水飼料,就像人生病吃稀飯一樣。
按當天的行程,國瑞下班後要到中山捷運站附近上彼拉提斯的運動課,他因工作久坐造成椎間盤突出,壓迫到左腿神經,以至於出現左小腿疼痛和麻痹等症狀,曾嚴重到難以下床,朋友建議他上彼拉提斯的課調整姿勢,改善問題。這課類似瑜伽,進教室都要脫鞋子以保持環境清潔;但沒有同學在意Ohara進來,大家完全接受牠,Ohara就躺在教室鋪有墊子的角落裡,彷彿班上的成員,所以國瑞想去上課,順便讓Ohara跟同學們道別。
出門前,他突然想到,不管搭計程車或搭捷運,Ohara隨時都可能拉肚子,他念頭一轉,臨時決定請假。
回到家,Ohara的狀況已經改善,精神來了;牠碰碰國瑞的腳,示意想玩遊戲。
他們常玩一種搶骨頭的遊戲。
骨頭是牛皮做的,是Ohara最喜歡的零食。他們的玩法很特別,如果骨頭一開始落到國瑞這一方,Ohara會拚命搶,搶到了就直奔房間,達陣得分,表示牠贏了;如果一開始骨頭就落在Ohara這一方,牠不是一拿到就吃,而是叼著它,甩來甩去,要國瑞跟牠搶。
在搶的過程,國瑞會竭盡所能的阻擋Ohara通往房間的路;如果國瑞擋在左邊,Ohara就企圖往右邊鑽過去;如果國瑞擋住右邊,牠就往左邊鑽。這時候的Ohara會展現矯健身手,只要國瑞稍微疏忽,牠就得逞,像打籃球切入得分一樣;國瑞當然要有所表現,如果身體擋不住了,還會用手、腳推牠,當然這些都是假動作(在籃球比賽算犯規),用意只是增添遊戲的刺激性而已,最後還是會讓Ohara自鳴得意的衝進房間啃骨頭。
另一項牠愛玩的遊戲是「拔河」,那可不是輕鬆的事,因為Ohara的招數頗多。正規的遊戲規則是一人抓一頭,Ohara如果搶不過國瑞,就會沿著繩子一直咬過去,讓國瑞握的繩子越來越短,但牠嘴巴後面的繩子卻越來越長;國瑞不是省油的燈,會改拉Ohara另一頭較長的繩子……跟牠玩遊戲不僅鬥智還要鬥勇。由於Ohara的體力充沛,玩一兩個鐘頭都不嫌累,國瑞可沒那體力,時間一拖長,就屈居下風了。
還有一種是「滾球」的遊戲,就是球狀的玩具裡裝有食物,球滾動時,它會發生匡啷的聲響,Ohara會想盡辦法讓滾動中的食物自動掉出來,如果食物沒有完全掉下來,牠會用嘴叼起來往地上摔或用力打,甚至用砸的;寵物玩具的說明書上標示「抗焦慮」,但Ohara玩這玩意兒常生氣,玩具幾乎都被牠開腸剖肚,很少保全,無一完好。
但若國瑞真的累了,最常勉強自己陪牠玩「你抓我躲」的遊戲。Ohara喜歡被追的感覺,如果牠被抓到等於被「制伏」,表示輸了,牠不想輸,所以會逃脫,由於家裡範圍有限,國瑞可以預測牠往什麼地方跑,會早一步堵在路上,或者把牠追到角落裡,逼牠就範。如果在戶外,他會拿一種可伸縮有彈性的繩子,長十二呎,他抓住一頭,另一頭套在Ohara的項圈上,一樣可以玩追逐遊戲,只是牠能跑的範圍就在十二呎內。
總之,Ohara會主動找玩具要求國瑞陪牠玩,如果國瑞很累不想玩而裝睡,Ohara就用鼻子頂他,頂他的手或腳,如果國瑞還無動於衷,牠才會悻悻然的離開。
那一晚,情況完全相反。國瑞非常想陪牠玩,再過不到二十四小時牠就要離開了,怎能不把握機會?不過Ohara興致不高,牠似乎只想動一動身體而已,於是國瑞就陪牠玩最簡單的「你丟我撿」的遊戲,就是把球丟出去由Ohara把它撿回來。
然而,這麼輕鬆的遊戲,Ohara沒幾分鐘就累得趴在地上休息了。
一輪明月高掛夜空,窗外繁星點點,房間出現一道亮光。Ohara把頭靠在國瑞的大腿上,用清澈透明的褐色雙眼深情的凝視主人;如果沒有分離,這樣的相偎相依是多麼的幸福!
國瑞拿出梳子為牠梳毛,梳幾下就摸摸牠,他把為牠梳毛的時間拉得很長,不想停止。他想起志工郁馨的叮嚀,「你要趁離開前跟Ohara說話,說你愛牠,牠聽得懂的……」國瑞很少對Ohara說愛,他邊梳邊叫牠的名字,「Ohara、Ohara、Ohara……你是最棒的……世界上最棒的狗……」怕以後再沒機會叫了。或許梳毛的感覺特別舒服,Ohara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國瑞提起精神幫牠收拾行李,有吃的食物(飼料、零食)、用的衣物(雨衣、毛毯、床墊)、玩具(朋友送的生日禮物)、各種梳子和一些藥(維骨力、蚤不到)……每收拾一樣東西,過去相處的種種都在腦海盤旋:牠的一舉一動讓他魂牽夢繫。
他訝異於自己的生活竟仰賴在一隻導盲犬身上,他從來沒有對一個生命如此付出自己,以至於牠的離開會像要了他的命一樣。
那一夜,他徹底失眠。
翌晨,作息一如往常。國瑞出門前,照例幫牠套上導盲鞍,囑咐Ohara,「這是最後一次執行任務,你要加油喔,再努力一下,我們要成為最棒的team mate(盲人與導盲犬的最佳組合)。」這是他們之間的men’s talk。
國瑞特地帶Ohara去第一次來淡水的早餐店。這一段路,他的腳步變得沉重,心情很感傷,一直想掉眼淚。店裡的生意很好,老闆娘依舊忙碌,國瑞沒跟她多說什麼,買完東西就走。
進了淡江校園,在攘往熙來的人潮中,沒有學生多看牠一眼;走進辦公室,牠依然乖乖的躲進桌下,沒有一點特別之處,大家表現得若無其事。也對,這世界上除了國瑞本人,誰會關心Ohara退休的事?
接近十一點,他們要離開學校了,因為威廉說好十一點在家門口等他。Ohara領著國瑞走出辦公室,他們相伴走了十年多的路,這真的是最後一程了。
從學校經過牠平日上廁所的草坪時,Ohara停下來,牠過去一向喜歡上完廁所後聞聞草坪的味道,其實牠應該不知道以後沒有機會在這草坪上廁所了,所以國瑞放慢腳步,沒有催牠,讓Ohara聞夠了才回家。
時間一分一秒的逼近。十一點一刻,電鈴響起,「我好像被雷打到一樣!」他的心一吋一吋的往下沉,內心深處感覺一陣酥麻。
威廉偕同訓練師一同前來(女主人則在協會等候),國瑞交出Ohara工作十餘年的導盲鞍、項圈和皮繩,還有前一晚整理妥的兩大袋行李,工作人員看了裡面的東西說:「不必帶那麼多,有些東西協會有準備,新的家庭也會提供。」但國瑞很堅持,「這些是我想給牠的,像是維骨力,我準備一年份;預防心絲蟲、跳蚤的藥,準備半年份;還準備了掛在牠脖子上的證件,上面有協會和我的電話,怕牠萬一走失,好心的路人可以帶牠回家;另外一個配件還在訂做中,上面會有新主人家的電話……」說到喉嚨哽咽。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國瑞的雙手一直撫摸Ohara的毛,從頭摸到尾,輕聲的說:要乖乖聽話、在草坪奔跑時不要再玩捉迷藏的遊戲、吃東西要細嚼慢嚥……說著說著,他的鼻頭一酸,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的流下,工作人員趕忙遞上面紙。
這反應倒讓他們不敢離開了。
他們一直安慰國瑞,不斷問他是否OK,還可以嗎?希望等他心情平復再走,至少比較沒有遺憾;訓練師則趁機打電話給女主人,說這裡有狀況,可能要延遲半個小時。
國瑞不停的啜泣、拭淚、憋氣,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緒,當眼淚再度盈眶時,他克制住了,嚥回淚水,壓低聲調說:「你們可以帶牠走了……」
威廉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提醒Ohara向國瑞道別,國瑞在複雜哀傷的心情中,艱難的說:「謝謝你,還有……再見!」
Ohara對國瑞投以深長的一眼,默默轉身離開。他們攜手經歷這麼多事,彼此相伴的時間長到足以信任對方,Ohara相信這是主人為牠所做的最好安排。
(Ohara是台灣引進的第二隻導盲犬,也是視障者張國瑞的第一隻導盲犬,相伴長達11年。張國瑞為盲人研發全國唯一的一套中文點字輸入法軟體「無字天書輸入法」。本文摘錄自《再見,Ohara》一書第124~133頁,感謝「寶瓶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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