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價值.夢想

文/袁鵬偉

找個活著的理由

進出忠孝醫院是必然的,臺北市立聯合醫院忠孝院區是目前全國唯一有設置ALS(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症,漸凍人)專屬病房(祈翔病房)的醫院。

病房內,呼吸器的嘶嘶聲、抽痰器令人緊張的倏忽聲、脈搏監視器的嘟嘟聲,應和著病患的喘息、呻吟,突如其來的哀嚎,每一種細微聲響。

在這裡,聆聽到醫院特有的聲音(諷刺的是對失語的我,有另類的安慰)。

在病房,當護理師幫病友戴起呼吸輔助器,一張臉綁上四根帶子,像臉上罩了個孫悟空的緊箍咒,他氣喘噓噓地說:「讓我死去。」

當老婆一近身,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猶如快溺水的人。當老婆為他調整呼吸器時,他卻一再提醒她檢查帶子是否確實綁緊,他的心情肯定是複雜的。

我不禁想起寫碩士論文的黃佩菁,她曾採訪一漸凍人病友,病友用注音符號板拼出懇求:「ㄅㄤ ㄨㄛˇ ㄅㄚˊ ㄍㄨㄢˇ」,還是不能拔管,只告訴他下次發了、感染了,就住進病房來,安寧不會給予積極的治療,只會讓他舒服地離開。不能拔管,接下來呢?要怎麼活?

佩菁悲傷地說著:「我想到他之前的人生。生病前,為了家人而辛苦奮鬥;參加病友團體的時候,為了其他病友而付出;成為我陪伴的研究對象時,為了完成論文的使命感而活著;現在,有什麼可以成為他存在的意義?」

這時腦裡浮現漸凍人協會前理事長沈心慧教授的話語:

我不是植物人也不是跌倒或車禍受傷
是得到運動神經元疾病的病人
大家叫我漸凍人(ALS)
我將全身漸漸不能動
我有話要說,但說不出話來
我很想吃東西,但是不能吞嚥
我很想抓癢,但是手不能動
我很想活動,但是腳站不起來
我頭腦清楚,但是只有兩眼會動

我努力想一個躺在床上只剩眼睛可以動的病人活下去的理由?

生命價值選擇權面面觀

陽光依然熾熱,我到院前廣場曬太陽,曬太陽是我的喜愛也是信仰,我相信在陽光下老天爺應該容易看到我。

一女子走來並駐足我面前說:「我認識你,我曾在協會會員大會見過你。」我抬起頭來看一下,她應該年紀很輕,只是為什麼濃妝豔抹?

「我常看你的部落格,你畫的圖很有自己的風格。」

(我再看她的濃妝豔抹,想不起來是哪個女生曾說,女生都是天生的畫家,用臉作畫。)

「我爸是漸凍人,他去年往生了,你知道那幾年真的很難捱。」

(我知道她只是想找個聆聽的對象。)

「我去做基因篩檢。」

(假如我沒記錯,漸凍人只有約5.10%的機率與遺傳基因缺陷有關。)

「我中了!」

(我看不到她仰望天空的臉。)

「雖然醫生說,即使被篩檢出帶有這種基因的家屬,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發病,但我真的好擔心,我不知道能不能談戀愛?能不能結婚?能不能生小孩?」

(她的聲音正顫抖著。)

「你部落格最常談『活在當下』,所以我每天都及時行樂。」

(唉~「活在當下」不是做妳喜歡的,而是歡喜妳當下所做的。我真想問,妳喜歡現在過日子的方式嗎?)

下雨了。

「你知道為什麼一下雨就會聞到土地的味道嗎?」

(我想是因為薄薄的水膜在熱熱的地面蒸發,混著土的味道的水氣就吸進了我們的鼻子,哈哈.我還是擺脫不了分析的個性。)

「因為大地知道雨要來了,所以掩飾不住內心強烈的澎湃。」

說完,轉身就走了,我抬起頭來望著她年輕的背影,竟有想哭的感覺,心裡悲戚又是一樁生命價值選擇權的難題。

在炙熱陽光下,我又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

是啊!剛剛阿長不是說病房老林走了,熟悉的臉孔又少了一個,他們說:「他已修完人生學分,畢業了!」的確,他好努力過活每一天,帶著感恩離開,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抉擇

時間,也許最仁慈對待他的方式
一種是睡眠
另一種方式即死亡
這樣殘破的軀體
他許下臨終願望:不要插管,也不要氣切
他知道我們都得各自孤單走向家人的愛
孤單承擔病痛,孤單走向死亡

終究生死簿得畫下一筆
死亡,得自己單獨走,卻讓她錐心刺痛
救或不救,哈姆雷特的抉擇
救,能救就要救,難道就這樣看著他走?
不救,這是他臨終的願望
在不捨、徬徨下,她選擇:救活他

長長的氣管伴隨著機器聲
折磨、無所事事地活著
他多麼想用一種最鮮豔的色彩塗抹
卻吞沒他自己原本生命的原色
她再也看不到他眼睛的深度

悔恨,在彼此的眼淚中互相吞噬
她終於明白……
不是總要停留,才能深刻
原來
放開雙手的愛,也是一種解脫的幸福

是啊!氣切是漸凍人病友必須面對的問題與抉擇,每個人對生命意義的詮釋各有不同,有人是為看著孩子長大而氣切,有的則為家人不捨而氣切,當然也有在「不知所措」下接受氣切。可以理解的,病友在事先未與自己內心充分溝通,取得氣切的共識,當然會後悔;既已氣切,又擔心死不掉,拔管的渴望隨著呼吸器機器聲與日俱增。難、難、真難。

生存價值的迷思

記得我參加金氏世界紀錄陳宏老師發表他第七本眨眼寫作的《我在.燈在》新書發表會,當台上說明陳宏老師眼睛已困難再「眨眼」,當所有人皆在讚揚活得有價值,我不禁悲傷起來,也想起William Wordsworth《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詩句︰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若有人為我嘆息,)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如我換成他,我真的需要活著,只為了他人有價值嗎?

如果活著只為了他人有價值,我寧願選擇野蠻地死去,我要感受自己存在的價值與快樂。

一個躺在床上只剩眼睛可以動的病人活下去的理由?身體機能已退化如此地步,我是否能保留一份「自我感覺良好」的阿Q精神,想想我還有何剩餘價值為他人利用?就像我的畫與文章,總有死神踐踏花朵或草地,儘管踐踏了,總會留下花香與草香,踐踏的痛快是個人揮灑的空間,花香與草香是舞台。

一陣刺痛打斷我的思緒,原來有蚊子停在大拇指第二節,吸著血,我無力驅趕,牠也不想走,我只好想著:「好吧!我知道你餓了,你就吸吧!這些血,這是我僅能給予的,感恩你!讓我有點價值!」被螞蟻、蚊子欺侮的無奈是每位病友得面對的窘境,也許阿Q一下,也不賴。

許多人誤解我不氣切,就直覺認定:不氣切=放棄=沮喪。

其實要緊的是「活在當下」。每天千篇一律的生活步驟,尤其對生活無法自理的我,似乎格外地規律,因此如何讓生活的瑣碎不再是無足輕重的心靈垃圾,成為我努力的目標。當十分清楚病況,已知生命可加以計算的時候,就會開始行動,我努力思索如何創意過活每一天。我相信對創造者來說,生活瑣事是不存在的。

全部的問題都在於,找出每件瑣事中所蘊涵的那個特有的意義,來轉換心情。

就像淑麗問我:「吃對你來說,還是種享受嗎?」

吃是漸凍人的渴望,也是無奈,既然堅持用嘴巴吃東西,就該想辦法吃出味道來,漸凍人因喉嚨肌肉萎縮部位不同,自然吞嚥方式稍有不同,但只有在一口口專心吃的當下,藉由食材的味道,為生活味蕾提味,自然是一種享受。

既然活著就得創造被利用價值,所以也會掌握機會參與各類活動,諸如至學校發表生命教育演說及參加各類文學、繪畫競賽。有人問我:「什麼力量讓你一直有『活力』?」官方說法是「自信」,其實是我利用人皆有的「惻隱之心」,說白點,我用身體的殘缺,創造極高的邊際效益。

在聚會場所,在一片精壯、健全的身體環繞下,殘缺的身體,是那麼獨特,那麼鶴立雞群。有時殘缺也是一種美。我一直這麼認為,我善於利用殘缺的優勢去達成公益的目標。

無法言語就用溝通板,儘管速度極慢,也要把整個場面hold住(即使位高權重的人也得等待);如果自己可以的話,我將脫下襯衫,讓大家看見獨一無二的差異,去審思自己身體的美好;如果殘缺能喚起生命的尊重與美好,將是上天給予殘缺最完美的祝福。

(袁鵬偉為「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症」(漸凍人,ALS)患者。生病前走過35個國家,生病後秉持「活在當下」好好過活每一天。由於無法言語,除已成功開發LED溝通板外,並成立「有故事的店」——漸凍人暨家屬作品的銷售平台,讓病友在創作中抒發心情,讓更多病友及漸凍家庭找到尊嚴及助人的喜悅。本文摘錄自《9個萬分之一的相聚》一書第13~24頁,感謝「張老師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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