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麗莎對我微笑

文/林正盛

 

2013年1月底,我帶著韓老師到巴黎拍完《世界第一麥方》回來,第二天柏均來畫室上課,按門鈴,韓老師開門,門外的柏均沒進門,開口:「妳從巴黎回來了!」韓老師點頭:「嗯!回來了。」

「你有去看蒙娜麗莎嗎?」柏均接著問。韓老師點頭:「有,有去看。」柏均一聽神情有點失落的說:「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去看蒙娜麗莎,因為人家說自閉症的人不會工作賺錢。」

韓老師一時沒接話,讓柏均先進門來。

「一輩子,多長的時間啊!」韓老師在心裡思考著。這堂課,韓老師就帶著柏均想辦法,想出一個不用一輩子,或至少一輩子要能去巴黎羅浮宮看蒙娜麗莎的辦法。討論出一個辦法,柏均以他的寫實畫功,接肖像畫賺錢、存錢,等存夠了旅費就可以飛去巴黎看蒙娜麗莎了。

於是,我們就以「蒙娜麗莎對我微笑」為名,開始幫柏均接受肖像畫的委託。

 

我要跟同學一樣打工

 「同學寒暑假都會去打工,我也想跟同學一樣去打工。」大學二年級以後,柏鈞不只一次跟韓老師這樣說。對一般人來說,這是很小的願望,但對像柏均這樣的「我們的孩子」,是很困難的事。

「我可以用畫畫打工嗎?」為了圓夢「蒙娜麗莎對我微笑」這個計畫,柏均開始畫肖像畫賺錢以後,他漸漸有了成就感,而壯大起自信心。而且沒想到才一年多,竟然就實現了,真的就要去巴黎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了!

2014年春天,我接下「世界公民島協會」的委託,拍攝年輕學生出國去見識世界,同時完成一趟有任務的旅行的紀錄片。接下這個委託之後,有次和負責人呂學海聊天,聊起柏均想去羅浮宮看蒙娜麗莎的夢想,他聽了很感動,當場承諾送給柏均一張台灣─巴黎來回機票,讓他跟其他大學生一樣,到巴黎出一趟任務,任務就是「跟蒙娜麗莎一起微笑」!機票有了,接著找旅費,韓老師找新北市議員陳明義談,陳明義慨然同意贊助,同時在嘉文介紹下,林芳瑾教育基金會贊助了一筆錢,給柏均購買繪畫材料及攝影機。

為了加強柏均一種「真的就要去法國」的連結,剛好社區裡有個台灣女婿的法國人好友,請他教柏均一些生活中最起碼需要的幾句法文。柏均學了幾句,後來還真的在巴黎點餐時用到了。

就這樣,柏均隨著韓老師搭上飛往巴黎的飛機,而在荷蘭拍完「尋找東印度公司」任務的我及拍攝小組,搭上火車前往巴黎,和他們會合。

「來到巴黎了,不好的留在台灣,總不能一直帶著。」這是柏均在巴黎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從機場搭地鐵前往租屋住處,柏均把背包揹在胸前,一手小心翼翼地握著行李箱手把,臉上不時露出高度警戒的神情,緊張的情緒完全顯露無遺。

到了租屋處放好行李後,前往拜訪一位羅浮宮的公關部主管,當我們走在羅浮宮廣場時,柏均突然跑了起來,來回在廣場上跑了一趟。柏均一張臉,容不下太多表情變化,應該是用跑的來表達終於來到巴黎的歡喜吧!

再回到租處,一棟家庭式的房子,韓老師引導著柏均把客廳一角佈置成他畫畫的地方,畫架架好,放上繃好的畫布,柏均說要開始畫來到巴黎的第一張畫,他要畫下客廳一角。「就像梵谷一樣畫下他在巴黎住過的地方,以後的人才會知道,我來巴黎住過這裡。」就是這麽單純直接,直率直白的把自己跟梵谷比擬在一起。

「林大哥,是說可不可以不好的都不要?」有天晚餐後,柏均跟正在煮杯咖啡的我這樣說。我一時沒聽懂的問:「什麼!什麼不要?」

「啊!那個不好的……是說不用給觀眾看到。」柏均一緊張就這麼說話,我聽懂了,他要我把拍到他不好的部分,不要剪出來給觀眾看到。但問題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我還真不知道判斷標準是什麼?

「柏均,沒辦法分好的,跟不好的,全部都是你啊,不用擔心。」我這樣跟柏均說,真心告訴柏均,我希望觀眾認識接納的是全部的你。我不知道柏均聽懂多少,但感受得到柏均到了巴黎,想要自己作主的心愈來愈強大。

 

總不能都一直跟著你們走

隔天出門寫生,柏均說:「希望我也能自己出門,走我想走的,總不能都一直跟著你們走。」接著還說下次再來巴黎,是他帶著同學來,出門都是他帶路。

想要自己出門,走自己想走的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這是他的理想狀態。可是對柏均來說,出門把該帶的東西帶齊全,可都要不斷叮嚀,不斷要求的重複學習。以前柏均到韓老師畫室,韓老師只要引導他畫畫,很少有生活上的要求。但到了巴黎,住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一段時間,有許多生活上的事要關照、教導、叮嚀,光是要把所有寫生用具帶齊全這件事,就要一次又一次提醒,而柏均早就臭著一張臉,對老師的不斷要求顯得不耐煩。然而一個星期下來,柏均終於可以在要出門寫生前,把該帶的寫生用具都準備齊全了。

為了能夠達到自己出門的目標,韓老師要求柏均每次出門前都要畫地圖,從住處怎麼走到地鐵站,目的地要搭那一線地鐵,搭到哪一站換車,要換哪一線……把一路沿途的路線圖詳細清楚畫出來,而且由他帶路前往。就算在柏均反應較慢,方向感混亂的情況下,就算浪費時間,甚至走錯路的繞遠路,再辛苦都要陪伴著柏均把路找出來,把我們帶到目的地。有一次,我們要去蠟像館,柏均拿著他畫好的路線圖帶著我們前往,搭地鐵一路順利到了附近,眼見著這次難得非常順利就快要到達,可是拿著自己畫的路線圖的柏均,卻過門不入,一直往號碼少的地方走。

 

「柏均,現在走到幾號了?」韓老師提醒他。

柏均注意看下門牌後說:「十六號。」

「我們要去的目的地是幾號?」韓老師問。柏均:「二十六號。」韓老師耐心地問:「所以呢?接著要往哪裡走?」

柏均伸手一指,指向號碼愈來愈少的方向,篤定地走去,韓老師耐著性子跟著走過去。走了四、五十公尺,韓老師又問:「柏均,這裡幾號了?」

柏均張望一下看到的說:「二號。」

「所以呢?我們要去二十六號,要往那個方向走?」韓老師還是耐心提醒著。柏均舉目看一下,伸手一指還是繼續要往號碼少的地方走。這時韓老師拿出本子,在筆記頁上畫一條線,標示出二十六、十六、二,接著說:「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二十六號,剛剛經過十六號,現在走到二號……」沒等韓老師說完,柏均看懂了,手指向號碼的方向:「啊!往那邊啦!」說著就大步往回走去,韓老師鬆了口氣跟上去。

我見識到什麼是耐心的陪伴,我跟拍攝小組一旁拍紀錄片,都看到快耐不住性子,想開口告訴柏均怎麼走了。

「啊!怎麼會走過去沒看到?都會這樣啦!」走到蠟像館門口,柏均說著,露出他尷尬時的典型笑容。這是柏均的自我解嘲,意思是說人都會走錯路。

在韓老師嚴格要求下,一個星期後,柏均終於真的自己出門了,他為路人畫了素描,也畫了自己喜歡的景物,靠著出國前學會的幾句簡單法文,找餐廳吃飯等瑣事都能自己打理。

 

塞納河畔晨跑

 塞納河畔晨跑時光,是我和柏均男人之間的哥兒們對話時間。

柏均愛運動,在台灣就有慢跑的習慣,到了巴黎幾天後,開始想出門慢跑。已經忘了是怎麼約定的,不愛跑步的我,竟然答應了和他一起慢跑,跑塞納河畔是我提出的建議。

很少運動的我,慢跑這件事,當然要讓柏均帶我。我們搭地鐵到聖母院,柏均帶我在聖母院廣場做些伸展腰身及雙腳的熱身運動,然後開始跑步,跑過聖母院旁邊跨河的橋,從旁邊階梯跑下塞納河畔,沿著河畔跑一段距離後,再折返跑回聖母院廣場,大約跑個二、三公里左右吧!

跑完,我們坐在聖母院前廣場休息一下。我趁這個機會訪問他一些過去的事,國中、高中在學校裡跟同學的互動好不好之類的。柏均很不喜歡談他這段期間的事情,我以為在跑步完的放鬆狀態下,比較容易說出口。可是柏均守口如瓶,不願意多說。

我認識柏均時,正好是他小學畢業,就讀國中、高中的階段,韓老師那時常會跟我說柏均在學校很不快樂,被同學忽視、看不起,也交不到朋友。但因為柏均在攝影機前始終不願意談那段不愉快的學校記憶,我也就不在這裡多說。

韓老師曾經轉述了柏均高中時說過的一句話,「為什麼他們都把我當透明人?看不到我……」這句話令我心疼,至今印象深刻。

休息了一會兒,我帶著柏均進聖母院裡靜靜地繞一圈,引導柏均點蠟燭,為他向上帝禱告,祈求保佑。

 

達文西現在在我身上

 終於到了進入羅浮宮,相見蒙娜麗莎,一起微笑的時候。

我們為了避開人潮,趕在一早剛開館時就進去。沒想到觀光客已經非常多了,柏均被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推擠著前進,擠到頭昏腦脹,只能遠遠看著蒙娜麗莎,完全無法微笑,也顧不得蒙娜麗莎有沒有對他微笑。

柏均拿起相機拍下一張在人擠人的人頭後面那遠遠小小蒙娜麗莎照片。接著就再也受不了的逃到角落去,靠牆坐著,抱頭埋進胸前,完全像是一隻受困的野獸。

隔日,前往昂布瓦茲的火車上,問他看到蒙娜麗莎了,有什麼感覺?他悶悶地說:「走不到前面,人太多,四面八方都有人。」再問他還喜不喜歡蒙娜麗莎,他篤定的說:「喜歡。」

沒辦法,人多吵雜的環境,完全是像柏均這樣的「我們的孩子」的罩門死穴,他們會焦躁痛苦到不行,而像是動物本能般的逃離。

火車抵達昂布瓦茲,我們走了一段長長的路,到達文西的法國故居,是法國年輕國王賜給達文西的,達文西在這裡度過他人生最後三年的光陰。

在達文西紀念館館長導覽下,柏均參觀這棟達文西晚年故居,聽館長說故事。達文西受邀前來法國,帶著的畫作其中一幅就是蒙娜麗莎。這位法國年輕國王喜歡義大利藝術,包括繪畫、雕刻、建築,對達文西非常尊敬,稱呼達文西為父親。

館長還告訴柏均,達文西經歷過一段慘淡少年時期,他因交不到朋友而孤獨地埋首畫畫。柏均聽了很有感覺,覺得自己跟達文西很像,少年時代都交不到朋友。其實在更早之前,有一次帶柏均去故宮看達文西畫展,柏均看到展覽文字介紹達文西是左撇子,他就很開心的說:「達文西跟我一樣,也是左撇子,也用左手畫畫。」

柏均很自豪和達文西有許多相似之處,這些相似之處鼓舞著他,更有信心的朝著可以把畫畫當工作的目標前進。

柏均看了、聽了許多達文西的故事後,以油畫寫生畫下了達文西故居。他畫著畫著……突然有點緊張,帶著興奮語氣的說:「啊!說不定達文西現在在我身上!」接著露出他覺得尷尬時的典型笑容。柏均說話緊張時,會先「啊!」一聲,不認識他的人會覺得有點唐突奇怪,而他覺得不好意思時,會有一種用力吸緊兩邊腮幫子的突兀笑意。我以為這是柏均學習我們多數人社交行為模式所努力出來的樣子。

柏均一直努力學習讓自己像個一般人,這樣的柏均讓我有點替他擔心,我真心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夠以他們本來的樣子,發展出屬於他自己獨特的美麗樣貌。

去看梵谷之前,柏均為自己買了一套西裝,還有領帶和皮鞋,全套正裝坐上火車,到奧維小鎮去見他心愛的梵谷。參觀了梵谷最後居住,也是他過世的小房間,再一路踏行梵谷前往麥田走過的路,走過梵谷畫過的教堂,彎繞著上坡,走上一片開闊田野,來到公墓。柏均走到梵谷墓前,旁邊是一生照顧他的弟弟的墓,墓碑爬滿了梵谷最喜歡的,也是他故鄉鄉間常見的長春藤。

柏均在梵谷墓前放上一幅他向梵谷致敬的畫作。這是擅長寫實畫的柏均的第一張抽象畫,也是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張。小小的一張油畫,有點螺旋狀的線條,有藍色、紅色,其他的記不太清楚了,去見梵谷的前一天畫的。

吃過午飯,再回到寬闊田園,就是當初梵谷畫下〈麥田群鴉〉的地方。一整個午後,柏均在這個當年梵谷寫生畫過的麥田,以素描畫下他自己的麥田,畫下他難以用多數人的語言方式說出口的心中那份美好感動。

那個午後太陽很大,韓老師幫患有「紅斑性狼瘡」的柏均撐傘遮陽,因為「紅斑性狼瘡」患者不能曬太陽。

 

巴黎鐵塔上的二十歲生日

 「不要讓柏均事先知道,我想看他會有什麼表情,在巴黎鐵塔上面。」韓老師的主意,準備好蛋糕,帶柏均上巴黎鐵塔慶祝他的二十歲生日。

站在巴黎鐵塔的透明玻璃電梯裡,有懼高症的我站在最中間,在人群包圍裡比較安全,但還是緊閉著眼睛不敢看,一旁的柏均安慰著我:「你長高了啦,你的腳還在地上,卻一直長高,一直長高……所有人都在你的腳下,沒有人敢欺負你了!」柏均延伸著期待長高的想像力,想像自己變成像巴黎鐵塔一樣的巨人。

有段時間,柏均喜歡畫肌肉男的素描,許多拳擊手、摔角選手都是他高中時期的偶像。其實這是他從小被看不起,被語言污辱所長期壓抑的自尊心反擊。柏均把一張他們班上課外教學的合照畫成畫作,所有同學都是正常高度,他把自己畫成拔地而起一柱擎天的巨人。

「你長這麼高了,房子車子,好像踩下去會破掉,人像螞蟻一樣小……」站在巴黎鐵塔上,柏均興奮說著。

這天,我們到了巴黎鐵塔所能到達的最高處,拿出蛋糕,點上蠟燭,我們(我、韓老師、拍攝小組四人)大聲唱出〈生日快樂歌〉,為柏均的二十歲生日獻上快樂祝福。柏均害羞得直叫我們不要唱太大聲,意外的是,許多到訪的外國觀光客也跟著我們一起唱。這時柏均才靦腆的說:「外國人都是這樣啊!」

隔日,柏均在巴黎住處,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以油畫畫下他二十歲在巴黎的自畫像。一種籠罩在藍色氛圍裡的二十歲少年,他在巴黎似乎成長了許多,這些轉變會被他帶回到台灣的日常生活裡嗎?

在巴黎總共住了四十天,柏均畫了好多作品,他畫了共和廣場、塞納河畔聖母院、凱旋門、巴黎鐵塔、昂布瓦茲達文西故居的油畫,也在咖啡座、公園裡隨筆素描,畫下許許多多、形形色色、各色人種的人。有一天他在杜樂麗花園畫素描時,有感而發地跟我說:「巴黎什麼人都有,是不是祖先的時候就來了!」

有一次柏均坐在地鐵走道階梯上,以素描畫下正在地鐵站表演的樂團。畫好後,韓老師鼓勵柏均把畫拿給那些樂手看,樂手們看了很驚喜,開心的跟柏均拍照紀念,讓柏均有點受寵若驚。韓老師就這樣順勢引導,鼓勵他到巴黎鐵塔下方的公園,畫下拿著小小巴黎鐵塔小飾物叫賣的黑人青年。柏鈞也畫了租屋住處附近,窩居在共和廣場街邊的一家人。這家人我們經常遇到,每當經過韓老師就帶著柏均投下幾個零錢給他們,學著向他們露出關懷的笑意。

柏均也坐在蒙馬特公園,讓一位中國畫家幫他畫下一張肖像畫。畫畫過程裡,柏均在我提醒下,問了如何能在這裡畫畫賺錢,畫家告訴他要經過考試,考上就有資格,但是每年考試的名額很少。畫家特別強調,每年只要在五月過後的旅遊季節開始,在這裡畫到九月、十月,差不多可以賺個六萬到八萬歐元,足夠好好生活了。

柏均聽得似懂非懂,但打動了他藏在心裡的念頭:「畫畫可以當工作嗎?」所以很認真的問怎麼考試,如何能考上在蒙馬特畫畫的資格。

「人家說自閉症的人不會工作賺錢。」柏均的這句話,經常在我耳邊響起。我不禁懷疑起這個世界,真的沒有一個可以讓像柏均這樣的「我們的孩子」安身立命的容身處所嗎?在台灣,我成長生活著的地方,什麼時候能整體提升對生命的平等尊重,讓他們有機會活出生命差異的精彩。

(本文摘錄自《轉彎的人生更美麗》 一書第113~123頁,感謝「時報文化」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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