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簡苑玲 採訪/黃奕瀠
我以為回學校後就可以順利完成學業
2015年6月27日八仙事件後的一整個暑假,簡苑玲幾乎都在醫院度過,隨著開學時間越來越近,掙扎考慮也就越來越多──到底該不該休學?
當時她正要升碩二,比較重的課在碩一已經修完,剩下的大多是選修和meeting,負擔應該不會太大。父親與姐姐希望她休學,把身體養好,復健做好,獨獨母親持反對意見:「妳要把讀書當目標,人生要有目標,才知道如何往前走。」簡媽媽擔心如果苑玲沒有目標,或許就不想活了。
簡苑玲決定回學校,並把「8月底出院」視為短期目標,認真復健與休養,最終順利上學。「那時我把課排在週一到三,其他幾天住在新莊,到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復健。」她把時間切分得很好,以為可以就這麼順利。
剛上學時,簡媽媽會陪她走到教室。從宿舍到上課地點一般只要10分鐘,但受傷後,她得花兩倍時間才走得到。「而且走一下就會喘,汗流浹背,必須停下來休息。」簡媽媽幫她提包包,防止她重心不穩跌倒,畢竟簡苑玲身上禁不起更多的傷口了。
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學期,第二個學期,簡苑玲已經能自己步行到教室,一切似乎變得順利,但還是有很大不同。「同學們認真讀paper,想法有了激盪,思想進步很多,我看到他們學習上的改變。」反觀自己,學識上沒什麼長進,也沒有任何研究生的狀態,「就只是一個會出現在教室、學校的人而已。」
研究生該做的,簡苑玲都少做,一來是受傷後無法自由行動,難以加入同學的活動,日漸疏離,二來也是她自己心力已經不在課業上。「我要對抗很多事,包含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心力應付學業,只求能過關就好。」
她投入20%的時間心力在課業上,剩下許多時間放在自己研究收案和身心復健上,然這個部分卻因為許多原因,遭到挫敗,以至於整個學期的心血付之一炬,都要重來。碩二即將結束,她要面臨的挑戰是7月1日的實習。到了實習單位必須全力以赴,她得把身體養好,還得複習過往所學,否則跟不上。
我想起上個學期結束前,她從宿舍下樓,才穿過一次的套裝已經穿不下──為了隔天實習的面試,她正在試穿衣服。因為受傷、吃太多蛋白質,身形不若過往的她,竟無暇考慮面試緊張的問題,眼下擔心的是:「明天是否來得及買新衣服?」
這樣兵荒馬亂的情景,似乎就是這一年生活的寫照了。
什麼叫公平?
簡家是家扶中心的寄養家庭,原有三個孩子寄養在簡家,去年底,最小的女孩回到自己的原生家庭,簡家人都難過不捨,包含簡苑玲。這個被稱為「九妹」的3歲孩子更哇哇大哭,根本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必須要離開「家」。
九妹從7個月大就受簡家照顧,超過兩年時間相處,彼此十分親暱。簡苑玲住院期間,總唸著這個小妹妹,小妹妹也想姐姐。為何要送回去?簡苑玲並不清楚。前陣子,簡家人與九妹時隔5個月再見,只見她變瘦且長高,眼神帶點不安,不似過往那樣多話活潑,身上甚至出現傷痕。社工解釋:九妹不聽話,親人處罰下手過重。簡家人也不能說什麼,只是叮囑社工多注意。
簡苑玲看著家人傳來的照片感到傷心,但她也明白,這不是責怪原生家庭或社工就可解決的問題,「這是系統問題。」她忍不住想,這社會的保障夠嗎?社會資源夠公平嗎?像九妹這樣的孩子,能被這個社會保護、好好長大嗎?
她又想起去年住院期間一名社工的疑惑與批評:「為什麼弱勢無法被照顧?」那個夏天,因為蘇迪勒風災,烏來重創,部落也受災,一名阿嬤因為貧窮沒有健保,被送到醫院後無法得到治療,也申請不到資源。那位社工忿忿不平:「資源都給八仙傷患,未免太不公平。」當時健保代墊傷者的醫療費用,卻無法給這位阿嬤同樣的恩澤。
「我們的確得到很多資源。」簡苑玲說,壓力衣有台積電跟兒康捐助,到陽光復健不用錢,交通費也有人捐助,看病也可減免……「可是因為工作燒燙傷的人呢?其他發生意外的人呢?」身為「既得利益者」,簡苑玲對社會善心感謝,卻也忍不住拋出連串問題。「很多人說,我們已經得到這麼多了,還想怎麼樣?我個人倒是不想得到這麼多,這樣一來,社會才會允許我以受害者的角度,控訴許多不公不義。」
因為想進醫院走臨床心理,簡苑玲對醫療生態略有了解,清楚醫護過勞等問題,也因為是寄養家庭,對社會福利也有些許接觸。直到受傷後躺進醫院,自己成為社會福利的接受者,她產生許多感觸:「我現在的知識遠遠不夠,不能回答這些問題,感觸卻越來越強。」
「全民買單」這幾個字,過去總會挑起她的防衛心,她總拚命解釋沒有這回事。但後來她才知道,醫療費用由自付額與建保給付所組成,原本八仙傷者自己該付的自付額,由健保先行代墊,之後全數由善款償還。但健保給付的部份雖本來就由健保給付,但像這種有明確肇事方的事件,仍導致健保必須額外支出一大筆錢。她承認:「這筆錢確實是全民的錢。」過去她確實沒搞清楚這些細節,但她仍認為若干鄉民批判傷者、將矛頭指向傷者也不對,應該重新檢視制度,包含健保局如何跟肇事方索賠、肇事方是否該負起責任。
簡苑玲一邊修正自己的誤解與問題,卻也產生更多問題,做為傷者,也做為公民,她只能拋出這些問題。
瘦一點,也許我會更喜歡自己
我跟簡苑玲多約在宿舍樓下的便利商店見面。這晚,她一進來坐下,立刻將腳跨到旁邊的椅子上,讓自己舒服些,也方便抓癢。
我對簡苑玲前幾天在FB驚呼自己能夠踩飛輪感到開心,也覺得神奇。
「還是要看狀況,我今天膝蓋就彎不起來,無法踩。」簡苑玲每天晚上都會想辦法將腳彎到極致睡覺,隔天膝蓋就比較能夠彎曲,見面這天她一夜無眠,沒有掰彎自己的膝蓋,腳就很僵硬,「重點是要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態,隨時調整,觀察自己就能找出最適合自己的方法。」
比起復健,簡苑玲更在意身材,原本愛喝飲料不喝水的她,開始喝水。「我不喜歡拍照時的自己,雙下巴太堅強。」對燒燙傷患者來說,胖是必要的,為的是「養皮」。剛開始復健時,醫護人員都希望他們不要瘦得太快,因為不論開刀或傷口復原都必須要有面積大一點的皮膚,所以簡苑玲一下子增胖十二、三公斤,看自己也越來越不順眼。
「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態,反正都這麼胖了。」受傷後的她變得很廢,每天看動漫,喝奶茶吃洋芋片,每天喝兩三杯,過去還大量走路、運動消耗熱量,現在少走又不復健,身體狀況更是失控,簡直惡性循環。「我快實習了,很怕讓病人印象不好,而且太胖衣服不好買。」她想改變以前那種自我放棄的心態,
前陣子,在萬芳醫院接受治療的八仙傷友「回娘家」,簡苑玲看到主治醫師時還特別詢問是否已經能減肥?醫師認為她可以實習完後再開刀,到時再養皮就好,「我媽說醫師站在遠方時會凝視著我,或許想著這當初差點死亡的女孩如今活蹦亂跳的,很欣慰吧。」
受傷將滿一年,簡苑玲心態漸漸調整,也想改變自己,外表最容易著手,如果可以從身材上改變,或許會比較喜歡自己一點。「我很不喜歡自己,不論心態、言行、舉止、樣子或疤痕。」簡苑玲對自己的厭惡很早以前就有,受傷只是讓她更正視自己,「處理燒燙傷的種種問題,其實就是處理自己的過去。有些問題我本來就有看到,但就是放著它,忽略不管。」簡苑玲說,過往遇到事情會陷進自己的小世界,受傷後表現得極度正面,朋友都有點擔心是否在逞強,如今她不僅調整到原來的樣子,而且還修正了一些不好的地方。「我現在會試著喜歡自己,大家都說要想辦法接受自己、愛自己,但沒人告訴你怎麼做。」簡苑玲說她只能邊走邊看,看自己能夠走到哪裡。
有比較喜歡自己了嗎?我問。
「還沒有喜歡自己,瘦一點我會比較喜歡自己,希望再瘦一點。」
啊你的愛情咧?
Selina離婚消息傳出後,簡苑玲在FB上寫下祝福與感言。她認為不是因為女方受傷的問題,但或許受傷這件事讓Selina變得更堅強獨立,「受傷前後的她,有不同的氣質姿態。」聊到這件事,我們都認為Selina現在更好更自信。
簡苑玲與Selina某些背景有些相似:都是求學順利、有高學歷的女孩,心裡也住了個公主。但簡苑玲家子女眾多,家庭重擔大,從國中就得打工,也因如此,她總期待有朝一日能建立自己的家、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不需要與人共享,且能受到男人的深深呵護。她渴望能得到一份完全專屬自己的照顧,一份完整的依靠。
或許愛情建立在這個前提,讓簡苑玲的感情路顯得不順且扭曲,沒能好好對待一份感情。命運也沒有好好對待她,遍體鱗傷,自我厭惡,甚至曾想過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在路上巧遇的同學一聲問候化解了死意,她決定好好整理自己。
大學畢業前,她接受諮商。為了成為一個值得信任、可靠的臨床心理師,必須化解心中陰影,上了研究所後又繼續接受諮商。「考上研究所讓我覺得自己是成功的,化解了失敗的陰影,但臺大人才濟濟,競爭很強,很快讓我又充滿挫折,只想躲起來。」種種負面情緒裹住了她,她不得不尋求專業解決。
當她內心逐漸強壯,認為可以正面以對,好好談一份感情時,又遭火吻。「人到底可以衰到什麼程度啊?」細數過往遭遇直到八仙事件,簡苑玲忍不住大嘆出聲。身上都是疤痕還要復健的她,自問有什麼資格能談感情?
「我以前想找個男朋友來依靠,我知道這是錯的,但我現在身心都不夠強壯,行動沒那麼方便,還要復健,如果談戀愛,無論如何都會依賴男朋友,不就又回到原來的狀況?」渴望愛情的簡苑玲忍不住理性起來,「這對男生也不公平。」於是她一面在網路上發洩「姐好想談戀愛」,一方面又展現好強的那面。她知道這段療傷、復健時期是最重要的階段,必須擺脫「找個人來救我」的想法,證明自己有能力照顧自己,「如果遇到挫折,我要允許自己可以躲一陣子,等自己走出來。」
因此,簡苑玲看Selina也就有另番了悟:「她或許知道自己就能夠把自己活出來。」
愛情還是時不時困擾著她。有次她搭計程車,司機知道她是八仙傷者,便評論這官司很麻煩,之後又問:「那妳的愛情咧?」
真是太直接的一個問題。怎麼回答?
我想起剛開始採訪的那晚,店裡快打烊,燈光暗去,我低頭收拾東西時,對面的簡媽媽突然輕聲對女兒說:「這個時候妳遇到的,會是真心對妳的人。」原本背對母親的簡苑玲轉過頭來,點了點頭。這句話此前沒有脈絡可循,此後也沒有繼續,我知道這是一個母親溫柔的鼓勵。
我將這句話記在筆記本裡,準備在《結痂週記》快結束時,問簡苑玲:
「啊妳的愛情咧?」
週年效應
八仙事件滿一年前,簡苑玲情緒明顯波動,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也非常想哭。她在FB寫下自己的害怕:
機車或機車呼嘯而過的轟隆引擎聲、震天的雷聲、突然的強光或閃光、火焰的實體、照片、卡通圖像或影片、擁擠的人潮、救護車的聲音、石鍋拌飯容器持續散發的熱氣、金爐冒出的熱氣(或各種會散發熱氣的東西)、鞭炮和煙火的聲響與火花……這些在在會引發她緊張情緒,心跳加速。
走路的時候我開始會避開路上的所有人孔,因為我看過八一氣爆的影片,怕人孔蓋噴出什麼或爆炸了,又會讓我受傷一次。
吃小火鍋的時候,在加酒精膏或點火時我會把身體往後傾,能離火源多遠就離多遠。雖然還是能用家裡的瓦斯爐開火自己煮個什麼來吃,但看到瓦斯我會反射性的聯想到瓦斯氣爆。
當我看著路上往來的男男女女穿著短褲或短裙,露出健康皮膚的時候,我會有點嫉妒,然後告訴自己不能這樣嫉妒別人,接著告訴自己我只是羨慕不是嫉妒。
我變得很敏感,一提到八仙、塵爆或任何跟責怪受害者擦到邊的話,都會讓我激起防備,為了反擊而武裝。責怪受害者到底是什麼心態啊?然後在強烈反應的同時又感到羞赧。
我開始對各種傷口、疤痕和滴血等諸如此類的畫面麻木,雖然還是害怕、覺得不忍卒睹,畢竟那不是我們從前熟悉的人體會呈現的樣貌。但真的看太多了,影像會默默收進我腦中的檔案庫裡,我會記得布滿縫線的手背、插上長長骨釘的腳趾、因為重建被挖出大洞的膝蓋或腳背。我會看著身上的疤痕,一方面覺得也還好、一方面又覺得好醜。我可以笑鬧面對、可以自嘲幽默,我也可以說我接受現況,可是同時還是會想念沒受傷的我的外表。」
此時,媒體紛紛採訪包含她在內的傷友,她也必須準備八仙事件論壇的簡報,所有種種都將她往一年前的情境拉扯,再度陷入低潮。
不只她,其他傷友也紛紛透露越靠近一周年,越感到脆弱,因為又回到惡夢的開始。這是所謂的週年效應,簡苑玲解釋,重大事件滿一週年時,因為媒體報導或其他環境效果,會讓當事人陷入低潮,隔年還是會如此,但稍稍減輕,一直得到時間過了很久,才能慢慢淡去。
或許傷者的親友也有類似的創傷效應,簡苑玲的二姐製作了一支影片,同時寫了一篇千字長文細訴事情發生後,她與家人多麼難過緊張:
7月1日簡媽過了一個永生難忘與心痛萬分的生日。我還清楚記得那天,八仙樂園的相關人員正好來訪,簡媽很悲傷的說出一句話:我什麼時候才可以這樣用力的抱我女兒?
我也記得我跟簡媽在加護病房門口討論過機率問題。到目前為止,我依舊不知道苑玲「幸運」的機率到底有多小?看著妳像個小baby一樣只能喝牛奶,一天一天慢慢進食增加奶量,一點一點進步。曾經有人告訴我,你不知道70%燒傷面積代表的意義嗎?我當然知道,但我從沒有想過負面的答案,因為妳讓我看到了超強的生命力!妳是我的驕傲,我可以感受到妳帶給我的每一次奇蹟和感動。
在臺北待了一段日子,這期間簽了不少手術之類的同意書,我很認真的看了苑玲,全身上下有4臺機器在她身邊,加上食鹽水、止痛藥、牛奶、抗生素,還有我不知道名稱的點滴袋,竟然掛了11包,更不用說加上鼻管、腸管、尿管等大大小小的管子,如果當時我沒眼花算錯,有17條。那段日子,我總是想念妳跟我嘴砲的日子,總是期待哪天妳再次開口跟我說話……
……6月27日那一夜,打亂了我們平凡簡單的生活。壓抑自己,逼自己把這樣的情緒收起來,製作這部影片,花了我5個夜晚,在夜深人靜時,好多好多畫面一直閃出來,這一年,妳真的很勇敢……
看到姐姐回溯這段過去,簡苑玲只淡淡的說:「讓你們因我痛而痛,才是讓我最心痛的。」
剛開始接受採訪的簡苑玲,對一切都有敵意,好強而憤怒。忘了哪一天,她有些放鬆自己,對我說出自己對家人的愧疚。她最難過、抱歉的,就是她不省人事的那21天,完全不知道家人有多痛多緊張多難過,她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而隨著採訪進行,簡苑玲也察覺自己的改變,她感覺有人在幫她記錄整理這一切,讓她能好好檢視自己。
「我說出口的話必定都是整理過後的,接受採訪讓我有機會整理自己。」因此,她特別感謝召集《結痂週記》計畫的許主編。
「其實你們都不認識我們,不需要為了不相干的他人做這些事,畢竟是不同的人生,大可不看不聽不聞不問。」簡苑玲說。然而,參與這工作的人們還是走了進來,就算無法完全理解傷友的苦痛,還是想試著看看,試著接近,試著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彼此影響。
她也感謝傷友,「一起受傷,也一起療傷。」這一年來,有太多人太多團體、行業在背後支持他們,更有許多默默付出而不張揚的,是他們支撐著受傷的人走過來。
她也想對大眾說,八仙事件確實是不幸的事,但其本質就是公共安全的問題,這些話她也想對政府說,並非是非或賠償的問題,而是如何避免下一次災難發生。最後,則是對在八仙樂園主辦「彩色派對」釀災的呂忠吉,雖然千言萬語心情複雜,但她仍想跟呂忠吉說:「錯不是你一個人的,也請你要挺下去。」
(本文摘錄自《結痂週記:八仙事件 他們的生命經驗,我們不該遺忘》 一書第66~77頁,感謝「時報文化」慨允轉載。本書版稅全數捐贈予「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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