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玟均
楔子
「早啊!鈴鈴!」生機盎然的校園中,瀰漫著初夏的氣息,黃花綠樹交相輝映,正當出神凝望,身後驀地傳來熟悉的呼喚,肩膀同時被拍了一下,回過頭,一抹俏皮的笑意映入眼簾,是最要好的幾位同學,讀著唇,看著他們燦爛的笑靨,如一隻隻翩翩飛舞的蝴蝶,日日伴我穿越學習的殿堂,尋找最美麗的夢想。而此刻,蝴蝶牽引我波動的思緒,回到19年前……
美麗的錯誤
那年,1998年,我在爸媽的殷殷期盼中出生了,宏亮而健康的哭聲,聽不出有何異樣,爸媽在親友的祝賀聲中,逗弄著我,臉上綻放的笑意,欣慰而愉快。
然而,10個月後,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打亂了恬靜的美好,在爸媽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當時,小嬰兒的我,時時不安分的動來動去,看似聰明活潑,但,美中不足的是:對周遭聲響毫無反應,且連一聲最基本的「啊」都講不出來。媽媽警覺不對勁,趕緊帶我去醫院檢查,得到一個殘酷的事實:我是不明原因的先天重度聽障,雙耳皆達100分貝。爸媽的心,仿若一塊純淨的琉璃,被醫生殘酷的一句話硬生生打碎,也讓整個家庭,因為我的耳朵,不再像從前那般完美。
全新的開始
經歷了難熬的過渡期,收拾起悲傷,生活還是要往前走,1歲半時,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一副「助聽器」,兩隻米色的小精靈,靜靜伏在耳上,搭起我人生的橋梁,從此和有聲世界接軌,雖然無法獲得像正常人般清晰的語音,但畢竟是真真實實的聲音,為我敞開了學習的大門,幼小的我如一塊精力豐沛的海綿,急欲探索大千世界。
6歲前,媽媽日日把我帶在身邊,自言自語般不斷大聲碎碎念,灌輸我生活中每樣事物的名稱,一個語詞往往要講上百遍,方確認我完全瞭解。日積月累下,我學到了不少字彙,卻從不開口說話,親友與早療機構的老師都相當不解,認為我是語障。媽媽雖也擔心,但長期觀察的經驗,使她自信滿滿,笑著告訴所有人:「我的孩子我自己知道,等她想說時自然會開口。」這份耐心與用心,是我幼年的最大支柱,讓我在吸收新知時,沒有太大的壓力,並於2歲半,含糊吐出了人生中第一個語詞:「為什麼」。
璀燦的童年
很快的,我進入一所附設啟聰班的國小,這六年是我人生中最燦爛、最意氣風發的時光,校內的特教服務做得非常好,平日在普通班上課,老師會協助班上瞭解我的狀況,並在上課時佩戴FM調頻系統,使我方便接收聲音。同學也對我很友愛,下課總是拉著我往外跑,玩各式各樣有趣的遊戲。而啟聰班的老師則在課餘時間幫我輔導課業,並多方面加強我朗讀、演說與作文能力,帶我到處比賽、見識,披荊斬棘,通往開闊視野的康莊大道,豐富了我的心靈。也從多場比賽中,認識來自各地的聽障朋友,成為一輩子珍貴的記憶。普通班與啟聰班兩個大家庭,老師和同學的溫暖守護,其樂融融。而日日展現高度自信、開朗歡笑的我,恣意奔放,渾然不知,生命的暴風雨即將來臨。
初嘗失敗的滋味
12歲的我,畫下完美的童年句點,進入一所以升學為主的國中,在這裡,同儕以成績競爭為首任,而我,因從小基礎打得不錯,名列前茅,自然引起了多數同學的眼紅與排斥。一個耳朵有問題的女孩,表現憑什麼比他們還好?常有些調皮搗蛋的人,故意模仿我講話的音調,或有意無意推我、擋我的路,存心使我難堪。雖然老師們願意了解我,也諄諄告誡大家要有同理心,但對於正值青春叛逆,又受升學壓力所苦的全班而言,並無太大效果。當時的我,從國小的天堂直直墮入地獄,猶如耀眼的流星,劃過天際後,稍縱即逝,留下的只有無盡的黑暗。嫉妒與歧視,讓我和同儕格格不入。只能將憤怒、難過的情緒發洩於課本,全力衝刺。
國二時,地理老師曾送我一段話:「我認為妳的耳朵是上天賜給妳的禮物,它讓妳聽不見一切閒言閒語,聽到的都是真理」,成為支撐我的力量,讓自卑、徬徨的我,對聽損這個事實開始不那麼排斥,並試著將它由困難重重的阻力,轉化為前進的動力。
更深層的生命幽谷
進入稍稍成熟卻又略帶青澀的年紀,換上鮮豔的制服,踏入依山傍水的高中校園,殊不知,滿懷希望的心,迎來的卻是比山水還深沉的社會現實。
由於學校在特教措施上較不完善,讓我得更努力去適應環境。入學時曾希望輔導人員能協助入班宣導,卻被資源中心認為無此必要。開學當天,班導的態度漠然,只告訴我,自己去和大家自我介紹,自己去讓同學了解何謂「聽障」。但,一個人的力量終究不夠,儘管我盡力說明,仍有不少同學無法理解,認為我戴了助聽器,聽力就恢復正常。有時上課沒聽清楚,想借筆記,卻被嘲諷都沒專心聽;音樂課跟不上歌唱節奏,被指控為害群之馬……生活中充斥著數不清的摩擦與曲解,面對一次次指責、一次次不耐的眼神,我也只能一次次陪笑的道歉、解釋。曾經,向資源老師傾吐遭到的困難,卻換來漫不經心的一句「妳自己要檢討」。從此,我不再向學校請求任何協助,只自我激勵,樂觀是最好的解藥,無論任何挫折,笑一笑就過去了,可以不信任他人,但絕不能遺棄自己。
掙扎的歲月,閱讀成了最好的良伴。在書中的世界,沒有現實世界的黯淡,只有單純品嚐文字的快樂,讓我忘卻聽力帶來的煩憂。龍應台於《在迷宮中仰望星斗》寫道:文學使我們看見現實背面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在這種現實裡,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的對「美」的頓悟……讓我們於黑暗中,被孤獨籠罩,與隱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對。在字裡行間,我一頁頁的感受文學,感受美,更享受孤獨的自己。高二那年的國文老師,是我的心靈導師,借我許多散文小說,鼓勵我拓展眼界、充實內涵,並告訴我:「事物皆有兩面,有聲的世界雖然豐富,卻不免聲色犬馬的誘惑,而無聲的世界,例如被白雪覆蓋的大地,一片寂靜,卻美得驚心動魄。很多時候,無聲勝過有聲。」、「不管上天賜予妳何種條件或特質,試著在這兩面中,找到祝福和希望,才是最大的意義。」幾句簡單的話語,與不輟的閱讀,伴我度過難熬的高中階段。
相信自我,無限的可能
12年求學歷程的大起大落,使我深深感受人情冷暖,一路走來,常因聽不清楚,加上正常人對聽障的缺乏認知,產生不少誤會與隔閡。因此,我能瞭解聽障者在求學上的辛苦,期盼未來能幫助更多和我一樣的聽損孩子們,以傾聽、同理引導他們,讓他們的學習之路走得更順、更有自信。高三那年冬天,升學簡章上,「師大特教系」的唯一名額,如烏雲後的那道曙光,閃耀在眼前,召喚我奔向一心追求的終極目標。
擇其所愛,愛其所擇
終於,順利通過考驗,彷彿持著嶄新的人生船票,航向一方淨土,從前的大風大浪,如今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安詳寧靜的港灣。校園內阿伯勒迎風飄揚,成串黃花紛紛灑落,淋得我一身閃亮,仰望蔚藍的天空,我感到輕鬆愉悅。在這兒,沒有嫉妒,也沒有誤解,有的只是一顆顆包容、體諒、關懷的心,國高中失去的溫柔,一瞬間全找了回來。一群陽光般的同學與老師,守護、陪伴著彼此。這是間特教資源非常豐富的學校,身障生在各方面皆得到積極的協助,無論學習上遭遇什麼困難,資源教室總盡其所能,幫我們將阻礙降到最低,讓我們吸收更多新知、發揮更多潛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這一年下來,好朋友、好老師,給了我好多好多溫暖,帶我跳脫聽損的藩籬,用真正坦然的態度,接納自己的不完美,並更確信未來的方向,邁開大步前行。國小時開朗的微笑重新回到我臉上,不同於以往的是,現在的笑容,多了一份成熟與圓潤。
走過曲折的19年,要感謝的貴人太多太多了,謝謝為我的早療付出無數心力的父母,謝謝一路上給我精神支持的老師,或許也該謝謝所有不看好我的人,是他們助我找到人生的目標。儘管學習上我必須耗費多倍的時間與心血,才能在各方面達到與同學相同的水準,但我仍不後悔出生。即使這雙失去的耳朵,讓我曾經害怕、茫然、不知所措。但事過境遷後,驀然回首,卻驚訝的發現,也是它讓我有一顆比正常人更敏銳的心,使我利用其他感官,努力領略整個世界,更教會我珍惜一切所擁有的,懂得如何去擁抱愛、付出愛,做一隻掙脫牢籠的青鳥,盡情遨翔,追尋生命的幸福。
尾聲 撥雲見日
「要上課了,發什麼呆。」又是一陣熟悉的搖晃,回過神,依舊是甜美溫暖的笑意,浮動在眼前。「走吧!」挽起她們的手,隨著彼此笑聲化為翩翩彩蝶,突破黑暗的蛹,盈盈飛向陽光,探索青春多采的人生。求學一路上的風雨,我撐了過來,親身經歷更能體會,期待未來我能「苦聽障學生之所苦,悲弱勢族群之所悲」,發揮所長,幫助更多更多同為聽障的孩子們,活出亮麗的自我。
(本文作者為重度聽障者,現就讀台師大特教系一年級。本文榮獲2017年「第16屆文薈獎:全國身心障礙者文藝獎–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三名。本文摘錄自《第16屆文薈獎:全國身心障礙者文藝獎得獎作品專輯–文學類暨心情故事》一書第19~23頁,感謝「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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