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嘉祥
「上段」、「中段」、「前踢」……，語音混濁、咬字不清，不細聽根本不知他嘴裡喊出的是什麼聲音，但中氣十足、力道貫穿整個道館，這個戴眼鏡的秀氣小子渾身噴汗，每出一拳就隨臂揮出成串汗珠，努力用心的幹勁讓人動容。
地點在臺北市重慶北路啟聰學校活動中心空手道館，孫浩恩已經連續打了兩個小時拳，把熟悉的「型」的「慈恩」和「觀空大」練了兩回合，稍早他和教練莊育豪練習「對打」了20分鐘，孫浩恩滿頭大汗，但是一點也不想停下進攻的腳步，雙腿半蹲伺機而動，出拳毫不猶豫，厚重的道袍已經溼透到外面。
孫浩恩是天生失聰，完全聽不見的「全聾聽障者」，戴助聽器也沒用，只能讀唇語、打手語，即便在道場或比賽發聲也是很原始基本的「單音」，但是張口大喊，青筋暴起、兩眼圓瞪，嘴大超過常人，臉部表情嚴峻肅殺，震撼力很強。
體育美術雙項傑出 光榮獲獎
與他一起訓練的還有多位啟聰學校同學，他們跟在孫浩恩後頭，一個動作一個動作依樣畫葫蘆，大部分是初學的「白帶級」學弟、妹，都是仰慕浩恩的「粉絲」；有一位還是從別的學校來的二級「色帶」學員，他是正常的「聽人」，但是欽佩浩恩的功力和成就與啟聰道館的教練環境，每周來兩次跟著浩恩學習。
孫浩恩在國中二年級時開始學空手道，從基本動作學起，聽不懂教練說什麼，他很認真地瞪大眼睛揣摩、努力地比劃學習，國中三年級代表學校和臺北市、臺灣北部的正常人學生一起比賽，從丙組第七名進步到乙組第一名。
他當著許多「聽人」選手及教練不相信的眼神下，升到「黑帶級」的二段，從北往南到全國大賽，打贏許多聽人選手，拿走一座又一座的空手道獎座，還差點以高二學生身分成為成人級的「2013年索非亞達福林匹克運動會」（聽障奧運）代表，最後以體育運動和美術雙項傑出成就，光榮地獲得2013年「總統教育獎」。
孫浩恩身世極為坎坷，他是花蓮的太魯閣族原住民，父、母親都是聽覺正常的「聽人」，家境原就不好，但還有工作能力；20年前在他之前出生的二姊是失聰的聽障者，爸媽不相信會生出耳朵有問題的下一代，一邊到處求醫治姊姊病，期待奇蹟出現；但再懷孕生出孫浩恩，發現仍是完全聽不見的聾兒時，父親信心崩潰、個性丕變。
這時的父親受不了親戚、朋友的指指點點，變成愛喝酒、愛罵人，有一次上工時不幸摔下重傷，從此沒法再打工，成天在家喝酒澆愁；只有五、六歲的浩恩和姊姊靠著媽媽在花蓮地區幫忙種田、打零工，賺一點微薄工錢養活一家人。
浩恩在花蓮鑄強國小上過課，但是天生聽障，受到同學歧視、嘲笑，有時走在路上也會受到排擠，花東地區又沒有啟聰學校，最後只好到鳳林的教養院過一天算一天。
孫浩恩的家境相當匱乏，求學過程非常辛苦，二姊和他相繼出生後，親人和族人認為他們都失聰，可能會傳染給旁人，一一迴避和他們家人見面，偶爾會面時也是一臉不屑，他們逐漸和部落族人疏遠，完全靠自己辛苦度日。
深知賺錢不易 姊弟刻苦度日
他深知母親在花蓮地區作臨時工，每天賺的錢有限，無法提供充足的資源，即使到了臺北啟聰也不敢要求好的物質享受，空手道教練莊育豪回憶他在國中二年級第一次來道館參觀時，連一雙運動鞋都沒有，腳上只穿一雙從夜市買的膠鞋。
即使目前已是高三，為了省下在學校的住宿租房費，他搬出學校宿舍，住在離學校較遠的新北市樹林區，和在樹林嘉聯益電子工廠上班的二姊住在一起；姊姊為了要賺取較高的工資選擇上夜班，她在白天睡覺、晚上出門，浩恩則在白天到學校上課，晚上睡覺，即使房間不大，大部分時間只有一人在家，也不覺得侷限了。
每天從樹林坐公車輾轉到重慶北路上課雖不方便，但能省下房費，也可以和同樣完全失聰的姊姊互相扶持，每天能看到自己的姊姊總是一件高興的事；每到暑假或長假他們兩人就搭火車回花蓮看父、母親，東部鄉下生活費較便宜，省著點用還可以將一筆小錢交給父母親作生活費。
以前還就讀國中時，每個周末兩天規定必須外宿，學校不開伙時，他總是到新北市叔叔家裡住，節省食宿開銷，同時幫忙照顧堂弟堂妹，他很貼心又勤快，贏得許多親人、朋友、同學的嘉許。
孫浩恩的導師劉家名觀察許久，很感慨地表示，有很多失聰的人面臨如此挫折會自暴自棄，會鋌而走險，作出許多讓人沮喪、失望的行為；但是孫浩恩沒有自怨自艾，也不會怪罪旁人，「這孩子秉性善良、天資聰敏，非常樂於幫助別人，而且有領袖性格。」
她指出浩恩在班上一直是同學群裡的領袖人物，他不但體育運動成績了得，替學校也替自己拿下許多冠軍獎杯、獎牌，成為同儕中的「英雄人物」，同學把他當作電影裡的成龍、葉問、美國隊長，電動玩具裡打擊犯罪的鐵金剛，也因為他長得帥氣英挺，加上功課好，素描、繪畫漂亮，畫作也得到校外比賽獎座，多次上台接受校長表揚，平常古道熱腸、熱心幫忙同學搬粗重工具箱、抄作業，有些女同學也很樂意加入空手道隊，只為了想和浩恩多多學習。
黑帶高手當舍監 同學不敢搗蛋
孫浩恩在國中到高二每周一到周五住在學校宿舍時，晚上還要擔任「宿舍幹部」，協助需要幫忙的同學，由於他是空手道黑帶高手，又有正義感，同學們對他都很服氣，有幾位喜歡頑皮搗蛋的同學知道他來查房，都會趕緊收斂，熄燈睡覺。
他的傑出表現，讓學校很放心地把相當「舍監」的工作由他部分擔當，也由於他的責任感、榮譽心，他幾乎每學期都當選「模範生」，三天兩頭就上台領獎，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
孫浩恩除了空手道了得，他在美術課的國畫也有很高的天份，晚間不上空手道訓練課時，他會參加國畫和素描課，他希望高中畢業後能夠考上藝術大學，學得一技之長，以備日後在職場順利找到工作，賺錢回饋雙親。
聽障者空手道運動是我國的強項，2009年臺北聽障奧運時首度引進設項，並且在2006年時積極推展，和「柔道」、「跆拳道」同時成為國際聽障運動總會（ICSD）的正式比賽種類，並且每四年舉行一次「國際武道錦標賽」，這個「武道」指的就是「空手道」、「柔道」、「跆拳道」，臺灣選手每次在武道比賽都有斬獲。
歷史記載空手道是傳自於中國的一種武術，最早稱為「唐手」，15世紀起在琉球群島盛行，後來才傳進日本四島;這種運動分為表性質的「型」（KATA）和技擊競技的「對打」（KUMADEI），根據攻防策略、比賽型態又分為四大流派：松濤館流、剛柔流、和道流、糸東流。
我國在20世紀60年代由張啟仲先生從日本引進規則化、系統化的空手道比賽，並於1979年在臺北市舉辦過亞太地區空手道錦標賽。1994年廣島亞運第一次將空手道列為亞運比賽種類，但是2012、2016年兩度申請為奧運比賽種類都未成功。目前聽障運動組織的亞太區、亞運、達運（聽障達福林匹克運動會、聽障奧運）都有空手道比賽。
1982年空手道是第一屆「世界運動會」（World Games）的比賽種類之一，我國的林志珉得到金牌，陳謙得到銀牌。林志珉是我國體育史上第一位得到世運會金牌的選手。我國在亞運會空手道場上也得到多面金牌，達福林匹克運動會得到1金3銀3銅牌。
教練莊育豪還記得很清楚，孫浩恩在國中二年級時第一次走進空手道館接受訓練，當時他長得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前幾次他幾乎沒辦法承受基本動作訓練，有幾次在訓練過程裡，竟然不聲不響地就昏倒在榻榻米上，嚇壞一堆人。
個性強不認輸 教練惜才幫忙多
莊育豪判斷他是營養不良，平常進食時蛋白質及脂肪攝取不足，經不起嚴格、費力的基本長跑、拉筋、弓箭步、交叉步、迴旋踢、正踢、後踢……等嚴訓，但是「這孩子很倔強，他永遠不會認輸，也不會叫苦；明明已經受不了也不出聲、不退出，每次都是不動聲色慢慢倒地，滿頭大汗，一看就是硬撐到最後……。」
別的選手會投機，訓練會打折扣，要求作「一字馬」（劈腿）時，別人會裝痛閃避，但孫浩恩一定強忍疼痛拉平雙腿一字貼緊地面。要求每人做10次前踢上頂，這個動作同樣會疼痛，但是不管練「型」或「對打」一定要學會這個得分動作，浩恩會在收操後繼續自我訓練，有時回到宿舍在房間內，他還會繼續訓練，所以他的動作永遠比旁人好看，比賽時出腳比別人高、得分比別人快，控制「點到為止」隨心所欲。
莊育豪是我國第一位在「世運會」（1982年）得到金牌的空手道名將林志珉的學生，臺北體院畢業後繼續學習手語，是我國少見的聽障專業教練，擔任過2009年臺北、2013年索菲亞達運（聽奧）國家隊主教練，學生得過金、銀、銅牌無數，他被浩恩的訓練熱誠、作戰精神感動，決定要幫忙這位學生到底；未婚的他無私地幫忙浩恩籌措學費、訓練旅費，也不時給他補營養、添衣物。
他感慨地說：「從沒看過一位選手像他這麼自動，也沒看過這麼不畏困難、敢於挑戰的人。每次示範新動作給他看，他總試圖去做，挑戰失敗，笑笑後又來。他聽不見，但瞪大眼睛認真看，領悟力很高，會做許多高難度動作，很多第一次和他比賽的外校學生，根本不相信他是聾子。」
他很重視學生的「武德教育」，位在活動中心三樓的空手道道館，平常收拾得乾乾淨淨，所有器材按部就班整齊陳列，學生走進道館之前，一定要畢恭畢敬向道館敬禮後，才可走進去熱身。
道館牆上除了高掛一幅「武德」精神標語，還有一幅大的「空手道學員信條」，總計五條：1.忠職責信言行。2.明理義知廉恥。3.勤磨練勵志節。4.培養浩然正氣。5.慎防輕舉妄動。莊教練經常鼓勵浩恩除了有武藝外，也要常協助別人，人窮志不窮。
光是訓練他比賽時要出聲，就費了近半年的時間，空手道的「型」比賽，就像體操比賽作完一整套規定動作，或完成一次跳水動作，讓裁判自由心證給分；表演過程有幾個動作的同時，規定要配合大聲吆喝才有分數，浩恩喉嚨的聲帶構造和常人不一樣，要發出聲音很難，但不出聲不行，他光訓練從丹田發出聲音就吃盡苦頭，但他毅力驚人，每天用盡吃奶力氣苦練，嚴訓苦練半年終於發出聲音，如今居然喊聲比誰都大。
只學了一年，他在國三時就升到「色帶」可以代表學校丙組比賽，2010年他到新竹參加「竹塹杯」空手道錦標賽，居然打敗許多聽人選手得到銅牌；這是他的第一面錦標賽獎牌，帶給他許多鼓舞，從此練習更加努力，2011年他高一時參加高中組比賽，雖資歷上吃虧但他不怕，全國「威任杯」高中男小組花式基本對打，他贏了多位高二、高三生得到第二名；全國「風城杯」空手道錦標賽高男組基本對打第二名。到了2012年高二時，他在臺北市「教育杯」高男組「型」得到第一個冠軍，這場比賽有許多國內好手參加，他卻風光地登上頒獎台上金牌首位，成為聽障運動表率。
莊育豪在設備齊全的臺北啟聰擔任教練10年了，目前我國聽障空手道的選手，幾乎全是他的學生，他是我國參加所有大型聽障運動會、空手道錦標賽的權威教練，也是國家聽障運動協會秘書長趙玉平最信任的教練，因為他會手語、有專業國家教練證，更重要的是他的愛心、耐心與恆心無可取代，國家教練不作第二人想。
莊育豪表示，啟聰學校擁有比其他學校標準充裕的空手道器材，訓練環境很好，標準的地面榻榻米、一流的護具、道袍……，但是這幾年面臨學生逐漸短缺現象，學生來源減少，有的聽障生戴上高科技助聽器就讀普通學校，有的學生家長擔心練習空手道會造成聽障者二度傷害……，他認為像浩恩一樣的優秀選手恐怕愈來愈少。
想考美術系 要拿下更多金牌
臺北啟聰學校有感於孫浩恩生長於貧窮的花蓮山區，家境困苦又天生聾啞，但不畏所有加諸在身上的拂逆，也不怕旁人的異樣眼神，以無比堅強的毅力面向挑戰，以百倍於他人的努力，專注於學科、術科修為，也發揮人助己助、人溺己溺精神，不斷幫忙同學、協助親人，為自己也為學校爭光，申請「總統教育獎」表揚，以高分獲得肯定，浩恩將媽媽從花蓮請來一起領獎，他也得到許多同學的喝采。
耳朵失聰但腦筋聰明的孫浩恩，很努力地把握在啟聰學校的機會，學會每一項機能，他不但在空手道比賽得到金牌，在國畫比賽拿到第一名，參加手語比賽獲得冠軍，他還有一個雄心壯志，要考取國立藝術大學美術系，要參加下一屆的2017達福林匹克運動會空手道比賽，要拿金牌。
他知道花蓮的家境困難，他是家中唯一男孩，必須承擔照顧雙親的責任，學空手道固然很好，站上頒獎台為國爭光也讓自己揚眉吐氣，但是美術畫圖的維生能力比較強，他必須很現實地思考未來，不可孤注一擲，要雙管齊下；雖然嘴巴不會講話，但畫出漂亮美麗的圖畫，贏得所有人讚賞時，無言勝過有聲。
秉承過去20年的堅持，他仍一步一步勇敢走下去。
（孫浩恩為聽障者。本文摘錄自《逆光飛翔的天使》一書第38～45頁，感謝教育部體育署慨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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